“福伯,查到沒?”貴妃榻上的少女抱著手爐,懶懶的聲音從蓋至半面的錦衾下傳來。
“小姐……”杜福欲言又止。
“說吧。”少女坐起身。
“小姐大病初癒,當真非如此不可麼?”
“非如此不可。”少女不容質疑,她的語氣冷淡而生硬。
杜福雖知自己改變不了她的心意,仍然盡力委勸,“或許有更好的解決方法也說不定,那日我觀白公子……”
杜福還未說完,已被水清妍打斷,“福伯,你若不告訴我,我自也有辦法找到。”
“魈殿之人神出鬼沒,殿規向來嚴苛,從不外露半星,我動用了各地力量,也就查到大致方位。不過那個地方常年有瘴氣,若非呆慣之人也實難進入。”他遲疑地一會,方又道,“小姐若真要去,我親自護送自可,又何必獨身前往?”
水清妍搖頭,“兩個月。倘若兩個月我回不來,你幫我守住兩年之約,另外,傳信告訴他,他早就不再欠我了。”
她說此話時,輕輕一嘆,卻又非苦意,恍若釋懷。
杜福聞言,急道,“小姐這是說的什麼話?!”
老人從來和藹,待她更是謹守尊卑,如今卻如此高聲厲色。
她輕笑,“福伯,我此行不過想做個了斷罷了……”
杜福突然跪下,“小姐,杜福只求你好生回來。”
那日,當他再次看到彷彿無聲無息的少女,他怎生後悔沒有攔住她,哪怕是違逆她的意思也好……
“福伯,起來。”水清妍輕道,“你是爲他麼?從始至終是我自己的意思,從來怨不得別人。”她頓了頓,見老人沒有起身之意,她無奈,“我答應你便是。”
其實這世上哪是答應了便能做到呢?不過或許真如福伯所言,會有更好的解決方法也說不定……
想到這,她竟然微微一笑。
杜福看著少女的笑容,卻百思不得其解。
魈殿正逢多事之秋。這是所有魈殿衆人內心的感嘆。
先是殿中元老,殺手組“弒”首領作亂。待東窗事發之際,魈殿衆人才得知其竟已暗謀三年,而殿主大人竟也按兵不動三年之久。經此一役,凌夜魈殿之主的地位更是牢不可破。
後便是如今魈殿中張燈結綵,一改往日陰森之態,竟隱隱有迎新辭舊之意。這殿主大人的心思實在詭異……
再者便是……
“殿主,有人闖殿。”一人輕幽幽地飄進來,形跡恍若鬼魅。聲音也是陰森森的。
“喔?”凌夜饒有興趣地應聲,這年頭,竟然連魈殿也有人來玩了?
“殿主,那人似乎不好對付。”那個人飄在空中,繼續陰□□。
“嘖嘖,魅,你能不能不要在本殿主面前耍弄你的輕功?”凌夜邪邪笑道,隱帶嘲弄。
“殿主,似乎是個女子。已闖過瘴氣之林,喪魂崖也未必在她眼裡。”絲毫不受影響,那名喚魅的男子繼續四平八穩,一句一句報告。
“呀,竟然還是個女客?”很是期待的聲音。
“殿主,不是你那位嬌客。若是那人的話,估計連瘴林一步都進不了。”魅涼涼道。
便見一隻茶杯往那個飄在空中的陰影襲去。
魅閃身躲過,仍是面不改色,雖然本來就看不清表情,“殿主,屬下一向只說實話。”
凌夜隱隱有青經暴起,面部抽搐。
“殿主,現在可是要迎戰?”那人視而不見,繼續道。
“笑話!一個女子而已,按你的意思倒是要整個魈殿迎戰了?”凌夜怒道。
“殿主莫要忘了,當年“嗜血”是如何被滅的。”魅繼續無視自家即將暴起的主子。
“魅……”故意拖長的語音,眸中有一絲喋血的光芒閃過,“你竟把嗜血盟那等烏合之衆與我魈殿比麼?”
“屬下只是提醒。”一副忠誠的樣子。
凌夜氣呼呼道,“那人把你留給我,絕對是不想我稱心如意的!”
“魅只忠於魈殿。”
凌夜邪笑,“不如隨本殿主去看看那個嬌客?”
“殿主,已找不到蹤跡。”
“什麼?!”凌夜一驚。
忽而想到什麼,“慢著!你說女子?當今武林哪家女子有這能耐?!”
饒是魅一向見慣自家主子各類狀況,現下也不由掩面,怎的有這麼……
他明明一直有在暗示好吧!原以爲殿主大人早該猜到了……
凌夜撫額,“你說這個要我如何做是好?”
“不知。”一問一答。
“那你覺得我魈殿之人可能攔住她?”
“若兩邊都拼死相鬥的話,估計她難逃生天。不過若是那女子只爲闖進魈殿之內,而非血洗的話,我們之人攔不住。”
“喔?有趣有趣。那就傳召魈殿衆人來護殿。”
現下輪到魅嘴角一抽。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
凌夜笑,他很期待,確實很期待那人的反應。
“呀,魅大人,真是百年難得一見啊,我還以爲你早就歸西了呢!”卻有個銀髮少年笑著走進大殿中。他翹著二郎腿,大大咧咧地坐在一側椅子上,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仍然飄在空中的人。說出來的話卻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他又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茶,一口飲盡,彷彿久逢甘露,“不過這次的消息我可是一點都沒有收到。難道我靈溟一世英名就註定毀在這女子手上麼?”
銀髮少年顯得很是困擾,一手支頤,語氣傷感。
魅顯然忍耐力尚缺,竟然一句話都不再多說,又輕幽幽地飄走。
靈溟勾勾手指,“殿主大人,打個商量如何?”
凌夜一扇子打過去,沒好氣地道,“說!”
“我去會會她。”靈溟笑得狗腿。
“我看你是一定要與她過過招,才心裡舒暢吧!不過別怪我沒提醒過你,那可不是個善主!”凌夜笑道。
“殿主大人,我去也。要是我真來個缺胳膊斷腿,公子那裡,記得要給我說句好話。”銀髮少年飛身而去。
殿中男子突然大笑,一臉興味。
魈殿,好久沒有這麼熱鬧了。
喪魂崖。
一個身著白棉裙襖,下踏褐色銀絲水紋長靴的妙齡女子在崖前駐步。她身上裹著黑色羽毛緞鬥蓬,風帽退下,絲般秀髮便立即滑了下來。她仰頭望去,見那喪魂崖三字,犀利張狂地刻在石壁上,應是用刀劍刻成,一股殺氣迎面而來。
身後不遠處,老樹遒勁,藤蔓遍佈,遮天蔽日,瘴氣經年不散,更皆毒物縱橫,難怪白骨累累。即便有人偶入,亦只能就此長埋。倘若闖過這瘴林,這如劍聳立的險峰又有幾人能攀上。而至此,魈殿之人尚未出手。
沐國與綾國交界處,無所歸屬,極深之地,向來無人問津。
她微彎脣角,不愧是魈殿,竟然藏在這麼個地方。
終於還是走過來了啊。
她有時會想,是否當年遇到那個老人時,就註定了她今日此行?
不過,她不急於上峰頂,她在等……
今日魈殿殿中人影忙碌,吵吵嚷嚷,不似往日一番死寂。
“靈溟大人……”殿中人看到銀髮少年走進,趕緊垂首問候。
“大人您的頭髮?”一個很沒眼見的門人不知死活驚聲道。
很快便引起衆人好奇心,他們大著膽子擡頭打量,然後齊齊笑出聲,最後均發揮了最好的輕功,鳥散狀朝四面八方溜走。
銀髮少年怒火中燒,一掌劈去,大殿中桌椅應聲而破。
“靈溟……”凌夜聽聞屬下回報,走出來看熱鬧。
待看到少年時,也很不給面子地擊著摺扇,大笑出聲。
靈溟懊惱地摸了摸腦袋,作心疼狀看著一邊短了半截的銀髮,其後天藍色的眸子中也不由染上深深的笑意。
“殿主大人,看樣子她肯定是要上來了。”靈溟恢復少年吊兒郎當的樣子,嬉笑道。
“恩。真想不到……羅辰風一事即便她不來此趟,也已了……最多不過繼續做做樣子……”凌夜突然又邪魅一笑,暗下一絲精光閃過。
“報。殿主,那女子破了天煞劍陣。”一炷香時間,就有人來回報。
“喔。繼續”凌夜毫不在乎地擺手。
竟然已經上了喪魂崖。
“報。殿主,已逼近殿中。”來人上氣不接下氣。
“知道了。”凌夜繼續喝茶,磕著瓜子,與靈溟閒聊。
而殿中其餘侍立之人齊齊嘴角抽搐,面色青暗。
“報。那女子不見了。”又有人來報。
“咳咳……”凌夜一口水嗆到,這纔有了反應。
“呃?你們傷了她還是殺了她?”銀髮少年一臉興致。
那灰衣人遲疑了會,艱難開口,“應該是負傷逃走了。”
恩,應該,因爲他也看不清,又不能滅了自家威風。
“靈溟,你最好見好就收。”凌夜戲謔道。
“殿主大人,彼此彼此。”兩人相視一笑。
其餘人均覺莫名其妙,而那個傳信之人更是不知如何行事是好。
靈溟一聲感嘆,“早知道就直接讓你們出馬了。還不快給本大人去找。”
“不必了。”一聲清凌凌的聲音傳來,緊接著便有一嫋娜身姿恍若從天而降。
“水姑娘,別來無恙否?”凌夜起身,笑道。
無視衆魈殿之人,水清妍慢慢走進殿中,她回道,“三天,我要見他。”
“水姑娘此番闖我魈殿,不知有何貴幹?我魈殿殿主在此,你還想見誰?”靈溟仍是翹腿坐在椅子上,仰著頭問。
未得吩咐,魈殿衆人也不敢妄動。
“魈殿有一禁地,那裡篁竹叢立,清淨雅緻,卻立有一碑,擅入者死。”水清妍打量了一眼殿中衆人,然後也不再多言,轉身往回走。“給你三天,我要見到那人。”
話音一落,人已無蹤。惟餘幾許蓮香,證明剛纔一切並非幻覺。
“呵……竟然這麼快就探入禁地了……”凌夜哭笑不得。
“公子真會來麼?說真的,公子已經好幾年沒來過了。”靈溟摸摸鼻子,卻是一臉期待。
這時,空中又飄進來一個人影,“殿主,要屬下傳信麼?”
“魅大人,你這算不算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靈溟插嘴道。
魅不答,無視之。
“魅,我不準備通知他。”凌夜邪邪道。
人影倏爾消失。
“呵……靈溟,你猜他幾時能到?”
“誰知道呢。去猜公子的心思,我還不如直接用華朔小子的□□把自己毒傻。”靈溟撇撇嘴,一甩袖,豪氣萬千地入內堂。
殿中餘衆盡退,一時寂然,看著廊前懸掛的紅燈籠,凌夜突然苦笑,然後亦是離開。
三日後,冬日初生。
雪衣烏髮,少女帶來一室晨光。
但見魈殿大廳中有一月白長袍男子居左,魈殿殿主居右,並坐上位。
那月白長袍男子,有一副精巧的銀色面具遮住了其容顏,但貴氣天成,舉止優雅,卻莫名地有慵懶之意。他坐在那兒,對衆人的打量無動於衷,靈溟“公子公子”的喚,也不能激起他絲毫迴應。
殿中四處已置上炭爐,溫暖如春。
在少女突現之際,那男子突然擡首,面具下薄脣微勾,一縷笑意輕瀉。
“水姑娘……”他輕喚。
那聲音透過面具,更顯低沉,絲絲入扣。
水清妍看著室中男子,袖下玉手緊握,一步一步走入。
“羅辰風一事就此作罷,可好?”
殿主也不發話,魈殿衆人自是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凌夜饒有興趣地在一旁看著。靈溟自是也不例外。
“好。”男子應允。
“他在武林一日,魈殿杏門便護他一日,如此?”
“好。”男子溫雅回道,聲音已顯笑意。
兩人旁若無人,一如閒話家常。
水清妍攏了攏斗篷,繼續道,“我不想再見到你。”
她說著,明眸刺探,看進那面具下的墨眸。
凌夜本是抵著下巴,玩著摺扇,如今生生磕到了自己。靈溟亦是一臉不可置信。二人齊刷刷地看向那男子。
而殿中餘衆亦是驚詫,這情景發展地……詭異……
男子輕笑出聲,答覆卻仍是溫柔盡顯,“好。”
在他應下之際,水清妍便轉身,脣畔卻有一絲笑意,然後慢慢散開,雪顏剎那明媚。
她輕呵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輕輕呢喃著,如此纔算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