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國。千雲山。
千雲山上千雲景。千雲山終年隱於雲霧繚繞之中,奇峰聳立,萬千白雲舒展,千姿百態,其意甚閒。深山之中,桃色爛漫,遠觀若霞、似錦、如緞,林中有一泉,名雲池,水性溫,傳言治百病。偶入其中,一如仙境。
千雲山是禁地。
其實,十幾年前,千雲山還只是當地的聖山,世世代代生存在這裡的人們還會上山去採一些野菜,泡一下溫泉,賞一下聖境。不過,因山勢陡峭,一般都在年末,大家懷著敬仰之情結伴而行。這裡的人都認爲雲池水是聖水,泡過之後能除污穢,治百病,驅祟辟邪。只是如今,千雲山外百里之內無人居住,只因爲那一句“千雲山上隨風谷,隨風谷外隨心陣”。
隨風谷。
隨風谷,顧名思義,是一山谷,三面環山,奇峰峻嶺,綿延不絕,中央百年積累,自成一片水域,水中有一小島,島上鬱鬱蔥蔥,讓人不由感嘆造物者的神奇。若仔細看去,便能看到那島上似乎有些人爲雕琢的痕跡,只是隱於那片綠海之中,在清風徐來之際,便有些若隱若現。那是一間青翠的竹屋,宛如水鳥一般靜靜伏在那片粼粼清波之上,一如水墨畫般寫意幽遠,卻又帶著幾分與世隔絕的飄渺隨意。
“杜福,去喚小姐。”竹簾之後,一張檀木書桌上,一白衣男子正伏案書寫。
立刻有一略顯蒼老的聲音應道,“是”,一清矍老人正侍立一旁,神色恭謹,看樣子也就五十來歲。
“唔,到桃林等我吧”男子放下手中毛筆,眼神卻未擡分毫。男子正在作畫,如今看來除了最後的題字,已完成的差不多了。那畫紙上是一片似霞桃林,林深處有一張石桌,石桌上擺著一架琴,琴旁的紫金香爐正青煙嫋嫋。一側依稀還有著一盤點心,一卷半開著的書,書上飄著一片粉色的花瓣。此間靜好,只是不知爲何未畫有人跡,於是也無從得知是何方名士佳人能得享此佳境。
老人的身形略略停滯,便掀起簾子走了出去。島很小,迎面便是一汪水面,老人身形略提,便踏水而去。
“一切,該有個了斷了吧。”男子方擡眸,似是看著渺然水面,那聲音一如從天際傳來,高遠而飄忽,卻又一如情人間的呢喃,幾分溫情,幾分落寞,讓人不禁心生悵惘。
“小姐,公子有請。”杜福恭敬地站在門外,朗朗的聲音傳入木屋。這座谷中,一共四處屋子,一間是水上的隨雲軒,一間是小姐的蓮苑,另外兩間便是下人的住處了。小姐從五歲起便獨自居住在這間木屋中,連從小照顧她的啞婆婆未得吩咐也不得入內。在這位老人心中,除了公子,便是這位憶汐小姐了,公子自不必多說,小姐年齡雖小,那資質風流,也是無與倫比的,在他看來,兩人竟皆是神仙般的人物了。只是,這位他看著長大的小姐,他卻從不知她在想什麼。尚在襁褓中,便安靜地不像一般稚子。
“好。”一陣窸窣聲,似是放下手中書卷的聲音,然後乾脆的答覆從內飄出,那聲音仍然略顯稚嫩,只是那其中的清冷之意卻是無可忽視。
女子挑簾而出,唔,只能說是女孩,身形還未長成,穿著一身藕色長裙,青絲用銀色髮帶鬆鬆挽著,打了個蝴蝶結,那銀蝶在初陽的照耀下,光澤流動,竟是撲翅欲飛。
屋外是個大銅缸,古樸的紋飾,蒼老的形象,女孩在搬進蓮苑那年要求在這裡種了一處蓮花,這幾年竟長的很是不錯,每逢夏日,未至蓮苑,已見一片荷葉依依,蓮花嬌柔,出塵脫俗的勝景。女孩的視線在那處微微停落,然後脣微動,呢喃了一句,便走了。
沒有人聽見是什麼。
身後,老人微微嘆息,看不懂,弄不明。
一徑小道,女孩踏著花瓣慢慢走入林中,那花瓣落在她的頭頂,髮梢,衣襟上,竟也是毫不在意,隨意地走著。藕色的衣裙上,銀色的髮帶上,墨色的秀髮上,處處可見粉色的花瓣,外人看來卻不突兀,竟似是天成,只爲了成就那一番顏色。
白衣男子斜斜地倚靠在一棵桃樹下,膝上是一架古琴。男子似是無意彈奏,又似心緒不寧,只是一下一下地彈撥著。
“你該走了,除非你想留下來做她的替代者。”桃花樹下,花瓣散了一地,粉色的花雨仍在悠然飄灑,有那麼一片落到他的掌心,他似是有些迷惘,盯著瞧了那麼會兒,然後拈起,很是輕柔地,像是在撫摸著心愛的女子,卻是慢慢地將其揉碎,然後攤開掌心,任其飄落。一襲白衣的他擡首,他的眼一如琉璃,炫目而空濛,一向不帶一絲情感的眼冷冷地看著她,卻又似透過她看到了雲深寥落之處。
雲是不會有羈絆的。那瞬間竟讓人想到了那麼一句話。
女孩突然就想到初初見到他的那一刻,睜開眼,看到的也是這麼一雙眼眸,眸中似乎隱著萬千情緒,恍惚間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明明也才二十左右、風華正茂的男子,卻已是平靜無波。
“那好,從今以後,我便是水清妍。”女孩微微仰頭,細碎的陽光透過疊巒,穿過桃林瀉下,斑斑駁駁,讓人有些迷離的感覺,映著那張巴掌大的臉,肌膚如雪,眉目如畫,泛著淡淡的光澤。本是濡軟的嗓音,如今聽來便有著一絲決絕的意味。
“還真是一點都不留戀呢。”男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嘆了句。
究竟從何時起,兩人之間的相處竟似成了一場防範較量。
杜雲舒微微搖頭,苦笑,只是女孩還是以仰頭的姿勢,也就無法看到那一縷黯然。
“只是不知若是屆時外面容不下我,隨風谷可還能收留我?”女孩又走近了幾步,然後在男子身邊略微俯下身,伸出一隻手,還是屬於幼童的手,嫩白的肌膚,小小的手指,搭在琴上,絮絮撥弄著不知何曲。在男子看不見的地方,另一隻小手已是攢成一團,指尖刺入肌膚,竟是連心的疼痛,縱使萬般無謂,終是無免那份未知的恐懼。
男子卻是淺淺地笑了,那笑意一入那琉璃般的眼眸,在女孩低頭的瞬間,如陽春三月,春花爛漫,皚皚白雪泛著瑩潤的光澤,即使他自己也未察覺,那笑滿是寵溺的溫度。
“嗯。”低低的迴應。
女孩卻如釋重負。然後轉身,拂袖,離開。
身後琴聲再起,幽遠飄渺。
“世事艱險,公子怎麼能放心小姐一人離開?”杜福已立在一旁,躊躇了很久,終是開口。他雖知公子行事一向不容人置喙,但實是於心不忍。
琴聲戛然而止,杜雲舒擡眸,視線追尋了很遠,卻終是靜然不語。
桃林深深,一株株,一片片,纏綿了一段綺麗夢幻,也終是淹沒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小姐,請等下。”是女子清柔的嗓音。這谷中雖一應俱全,據她所知,那些人從不現身,常住的只有四人,而女子……
水清妍微微頓下,然後回頭,竟是輕輕地笑了,“婆婆,如今我又該叫你什麼?”
女子在距女孩幾步前恭敬地微傾身子,“小姐,洛芳宸永遠是你的啞婆婆。”
洛芳宸,玄城芳宸娘子,色藝無雙。水上竹屋中有間書房,武林之事,坊間之談一一入庫。
山谷中的風一向帶著絲絲涼意,幾縷青絲垂下遮住了眼簾,水清妍緩緩捋開,視線投向那片散著朦朧熱霧的清波,神思飄渺。
“小姐,你的包裹公子早就命我等準備好了。”說著,洛芳宸雙手奉上一個素布包裹。
“是麼?”女孩似是剛回神,聲音仍然微帶些飄忽。水清妍轉過頭,低低的嘆息,終是接過了那包裹。
洛芳宸看進女孩的眼底,竟似又劃過了一絲笑意,只是那笑意卻是沒有溫度,只是淡淡的,帶著絲絲縷縷的自嘲。
不免心中一動,“小姐”,似是不知如何問起,遲疑了番,“可還會回谷?”
水清妍看著眼前風霜染刻的容顏,紅顏不過百年,似是審視了一番,然後秋水明眸,笑意漸染,白蓮初綻,風華畢現。
“婆婆,我走了。”
婆婆,你竟忘了那個人的名號了麼?那樣的人啊……
當只願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可惜可惜……
洛芳宸一時微怔,半世浮華,谷中十載,竟是頭次見如此粲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