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交代的事屬下已辦成, 如妃已被收押進天牢。”
“嗯,那就退下吧。”沐芷手持一卷,正靠著躺椅, 聞言眼都沒擡, 只是懶懶道。
“殿下, 再不走恐怕就走不成了。”話音未落, 黑衣人倏地躍起, 手法如電,猛然襲擊半躺著的人。
“你太放肆了。”那人也就輕輕用竹簡一格,再似慢慢一揮。黑衣人被迫連連退後數步, 捂著胸口,嘴角帶血, 略顯狼狽。
“出了何事?便是再兩日也等不得了?”沐芷方微擡眼瞼, 問道。
黑衣人耳聽得外面漸起的吵鬧聲, 無聲地嘆了口氣,又單膝跪地, “殿下,璃水已亂。長寧公主已許配與昭王。”
沐芷似未有動容,只是手一鬆,竹簡微垂,觸到了躺椅的扶手, 發出清脆的一聲。
房外傳來一疊腳步聲, 隨後有人在門外駐足, “吾等奉長寧公主之命, 看守此殿, 若有招待不週,請殿下海涵。”
長寧坐在銅鏡前, 墨秋正在給她上藥,“娘娘這次打公主這麼重,恐怕自己也不知要多傷心呢!”
長寧似未聞,面無表情地看著銅鏡裡的自己。
“公主,奴婢儘量輕點,你要是覺得疼了便出個聲,叫奴婢也好知曉。”墨秋心疼道。
長寧方輕輕皺了皺眉,她與墨秋的視線在鏡中交匯,似是有點疑惑道,“秋兒,你不恨我麼?”
“你該恨我的,我毀了墨家。”她似是怕墨秋不清楚般又追加了句,語氣肯定,不鹹不淡。
墨秋一愣,隨後搖了搖頭,又皺起眉認真想了想,方道,“公主,奴婢四姐妹都是孤兒,承蒙娘娘厚愛,賜墨氏這一尊姓,從來都是與有榮焉。但今日……”她頓了頓,努力想要表達清楚自己的想法,“奴婢愚鈍,並不清楚那些家國大義,只知道公主無論如何都是墨後要守護的,自然也是我們要守護的……”
“今日若是其他人損了墨家分釐,奴婢等人也自是恨的。”
墨秋看著長寧,“奴婢雖不知公主用意,但知曉公主也難受……”
長寧默然垂眸,避開她的視線,再無話。
“公主,昭王求見。”
軒轅璟看著長寧微腫的臉頰不由擰眉,隨即道,“母后睡下了,沒有多說什麼。”
長寧點了點頭,又牢牢看著軒轅璟,“明日本宮便不去送你了,祝昭王早日凱旋而歸。”
軒轅璟神色一黯,倏爾勾了勾脣,逼近幾步道,“長寧當真希望本王早日歸來?”他伸手將長寧攬過身邊,湊近她耳垂輕道,“本王也想早日抱得美人歸。”他眸中戲謔帶笑,存了幾分試探之心,又接著道,“長寧可會等我?”
他的雙臂箍地很緊,即便此刻長寧未有動彈,他也毫不鬆懈。
“會。”長寧擡起頭,回視。
軒轅璟有瞬間是愣住了,幾乎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他脣抖了抖,待反應過來,大喜過望,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帶著絲不確定用眼神詢問。看著他熱切而忐忑的神情,長寧微微露笑,“本宮猶記得從鳴山俯瞰皇城所見之景,他日待昭王歸來,本宮願同昭王再度一覽。”
“好。”他汲汲求取了那麼久,終於得到了迴應,軒轅璟竟覺得有幾分不真實,但心中喜悅畢竟多過了酸楚,多地幾乎要鋪天蓋地,但他神色又是慎重的,凝視著長寧點頭應道。
“汐兒,不管怎樣,嫁給昭王。”長寧看著眼前之人,卻不知爲何想起了昨夜那句話。
長寧可以不信任何人,卻唯獨不能拒絕杜雲舒。這個人,她其實也並不記得任何關於他的事,所有寥寥,不過是她醒來那幾眼,不過是她暗中派人查到的。可那份信任與依賴近乎融入她的骨髓。她每每見到他,就會覺得心中平和,卻又瀰漫著幾許苦意,她下意識地覺得她欠他很多,多到她怎麼也還不了。
這份情感,比之孺慕之情又平等些,比愛戀癡纏又溫和些。他是天上之雲,不爲任何羈絆,本亦無情,卻偏偏想爲她遮去些熾燙。
昨夜那場混亂後,長寧離了沐芷,第一個去尋的其實是杜雲舒。杜雲舒本已睡了,卻在長寧進入房間的那一瞬間睜開眼。他吃力地坐起,揩去長寧眼角淚水,溫和笑道,“這麼多年,我見你哭也就那麼幾次,卻次次是爲那人。這次也應不例外。”
長寧伏在他肩頭,身子微微顫抖。
“汐兒,答應我,不管怎樣,嫁給昭王。”杜雲舒輕輕撫著長寧的發。
長寧一愣,淚眼盈盈地擡首。
“即便是你日後想起了一切……”杜雲舒看入長寧的眼,語氣溫和,神情卻堅決。
“答應我。”見長寧不語,他又追道,聲音不自覺帶了些急切。
長寧垂眼,看他搭在她手上的那隻手,五指修長優美,肌膚卻是近乎透明地不像常人。她慢慢點頭,一字一句允諾道,“我答應你。”
長寧見過杜雲舒後,第一個想法便是要將自己藏起來。於是她當真躲了起來,可那人卻最終尋了來。
“長寧,等我……”他喚的是長寧,不是水清妍。他要的是如今的長寧公主等他。
長寧又突地想起這麼一句,遂不由自主地要後退。
“長寧!”長寧在想著這一切時,臉色多變,軒轅璟很明顯地察覺長寧在走神,但發覺她竟要掙開他後退時,終於忍不住喚她。
“呵……”長寧一聲輕笑,拿手揉著太陽穴,過了會兒方拿眼瞅軒轅璟,“昭王教本宮騎馬吧?”
軒轅璟一臉懷疑,不知她又有何打算。
“你若不肯,本宮再尋人便是了。”長寧笑道。
“我教!”軒轅璟急忙應允,說完便很鬱卒地瞅長寧,神情頗有幾分委屈不甘。
長寧不由掩脣。
“這騎馬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學成的,今天過於倉促,待他日有時間了,我再好好教你。”軒轅璟幫長寧牽著馬,道。
“嗯。”
“如今朝中內外肯定有很多人會反對你,口誅筆伐也好,你便當未聞即可,朝中我會自會安排一些人維護你。”
“嗯。”今日的長寧竟十分配合,無論軒轅璟囑咐什麼,她都好生應了,不似從前不分好歹地拒絕他的一切好意。
長寧遠遠望著那抹斜陽,脣邊落著絲幽遠的笑意。
“長寧,不會有要你親上戰場的一天。”軒轅璟倏地停步,拉住馬繮,對著馬上的長寧道,神情嚴肅。
長寧一愣,隨後笑道,“未雨綢繆而已。”
軒轅璟眉頭緊鎖,望著長寧嘆了口氣,未再多說什麼。
翌日,長寧當真沒有去送昭王。水皇親送昭王出城十里,所以免了早朝,長寧一時有些憊懶,遂躺著不願起身。直到墨秋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稟道,“公主,出大事了。很多百姓聚集在城門要爲墨家請命。”
長寧趕到那時,官兵已逮捕了一些帶頭的書生。其餘百姓雖心存懼意,卻一直僵持著不肯散開。墨澤也在,卻面色沉沉,一直默然無聲。誰都知道,墨澤是長寧身邊之人,也正因此,這場墨氏劫難未有波及於他。這一點日後已是不免遭人詬病,但更多人卻希望他能借此有所爲。墨澤亦是百般爲難,既痛心墨氏族人,亦無可奈何。
長寧看了眼墨澤,吩咐左右放了鬧事的書生,掃視全場,道,“自古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墨家既違背祖訓,幹下此不義之事,便當甘願受罰。本宮作爲墨氏族長亦無法徇私。如今綾國來犯,夙州天災,爾等卻聚於此做些無謂犧牲,實無意義。”
“即便墨家有犯事,但自吾璃水開國以來,墨家便撐起吾璃水半壁天下,勞苦功高,民心所向,公主不覺得此番懲治有違常情,過於暴虐麼?”有一書生義憤填膺,搶白道。
“放肆!”長寧身邊有宮人喝道,“無知小民,膽敢如此衝撞公主,來人,拿下!”
長寧擺手制止,看著那人,微微一笑,“有些恩怨,孽障,必須生與死,血與淚,方能了斷。”
長寧這一句似有深意,書生似有些迷惑,一時未能立刻作答。長寧已是牽過墨澤的手,墨澤很是不明,一臉疑惑。長寧與墨澤對視一眼,隨後舉起他的手,“他日長寧爲帝,必拜墨澤爲相!”
墨澤大震,望著長寧的側臉,吶吶無言。
長寧那一句,平地驚雷般震驚全場,一時寂靜。
這一句日後傳到水皇耳中,水皇一時震怒,黑著臉,半晌無言,抵著額,最後竟有些無力地扯了扯脣。
這時人羣中突然讓開一條小道,有人於此刻擠開衆人,來到長寧面前,長寧的親兵一路竟也未有相攔,那人聲音清越,不容置疑的淡然語氣,若清風安撫衆人驚疑不定的心,“置之死地而後生。他日鳳凰涅槃,自有水墨重融的一日。”
長寧看著來人,臉色僵硬,不知在想什麼。墨澤聞聽那句,卻是一臉動容,幾乎目不轉睛地看著走來的玄衣男子,似想從他的神色中努力辨別那句話的可能性。
男子立於長寧面前,微微拱手,淡笑道,“子越已在此叨擾多時,今日特來向公主辭行。”
能與長寧公主這般說話的,又自稱“子越”者,除了沐國那位七殿下,當別無二人!
衆人開始有騷動,先前那個書生朝這邊大聲喊,“敢問七殿下方纔那句話究竟何意?!殿下也認爲我朝公主此舉無過麼?”此人立刻被官兵往後驅逐。
沐芷也不回頭,依舊看著長寧,“承蒙公主盛情款待,此情銘記於心,他日公主若有需要,子越自當盡力而爲。”
長寧方輕啓朱脣,盯著他道,“以何爲憑?”
沐芷笑,示意身畔青衣女子上前。
溫霖蕓拉過長寧的手,往其手內塞了一塊小小的杏花玉牌,又趁機搭上長寧的手腕。長寧剛欲抽手,沐芷開口喚道,“長寧公主。”
長寧聞聲擡眸。
那人依舊笑地溫雅,語意卻依稀帶著幾分落寞,“猶記驚鴻照影來,希望你我下次再見……”
溫霖蕓適時收手,朝沐芷暗暗搖頭。
沐芷收到視線,眉心微蹙,笑意微滯,轉而繼續道,“公主不至於再把我忘了。”
長寧微楞,亦是不由秀眉微蹙,玉手收攏,牢牢握著手中之物,隨後勉強地勾起點笑意,應對道,“殿下風姿無二,長寧又怎敢忘卻?”
沐芷挑眉看了她一眼,他橫笛在手,“近日閒來作了一曲,臨走前還望公主品評一下。”
那一曲,流雲滯,飛鳥靜,百花開。
一輪冰月高懸,有一雙人影耳鬢廝磨。
“清妍,你要記得,我許你一段,你卻要還我一生。”
那真真假假的笑意蠱惑人心,俊雅的眉目逼近眼簾,刻入骨髓,竟是越來越清晰。
長寧看到自己眨了眨眼,竟是不由自主地點頭。
轉眼,香風微醺中,清水河畔有人朝她走來。長寧遂伸出手,將柔荑緩緩放入那人掌心。隨後她湊上來,巧笑呢喃,“殿下給的這場夢,長寧受了。”
她長睫低垂,拂到了他的臉頰,嬌嫩的脣瓣輕輕觸到了那薄脣。
叮地一聲,長寧腰間血玉掉到了地上,如盛放的火焰,妖嬈地跳躍,一波一波地漫開,遍地青草瞬間消失。四周人影重聚。
長寧彎下腰,撿起玉石。
笛音戛然而止,尾音刺耳,如刀刮地,衆人如夢初醒。
“告辭。”沐芷低咳一聲,持笛負後,古井無波。
長寧不由自主向前踏了一步,那一腳還未落地,長寧卻又生生退了回去,在原地看著那背影,忽地緩緩揚脣,眼底卻無半分笑意,“殿下,好走。”
沐芷腳步幾不可查地微滯,隨即微搖頭,若無其事地一笑。
日後四國亂,因紅顏,枯骨成,這一日被演繹成萬種版本。卻道,紅顏禍水,英雄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