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貼著她的脣, 話語含糊。長寧頭一偏,眼角淚水晶瑩,滑落在枕邊。他擡眼的瞬間, 蒼穹千里般的孤寂, 薄涼入骨, 恍惚間滄海變桑田, 長寧覺得那人眼中滑過的一抹涼光驀地劈破了她眼前心間的昏暗, 她霎時彷彿窺到了什麼,記憶如霜雪,片片屢屢飛速地轉開。
“所以……你定要活地比我久……”
不是這樣的, 不是,不是……長寧面露痛苦, 朝他搖著頭, 掙扎地伸出手。
他盯著她, 面色微變,皺著眉順勢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微涼, 安在他的手心,那柔滑的感覺滑過心頭,他不由憶起那一年初遇她,那晚牽起這柔荑時,何曾有想過會有今日?
長寧似受驚般, 眉眼驚慌, 顫抖地喚他, “沐芷……”
他一怔, 電光石火間似察覺了什麼, 心下一急,欲抱她入懷。
恰在此時, 長寧胸前玉佩卻突地大亮,緊接著她腰間繫著的血玉也似受感應般沖斷了穗子,紅光大盛,猛地如一滴血般融入了那鎖靈玉中。
那強光若有實質般生生將沐芷震開。
他一臉不可置信,便連痛都未覺,強自一手撐地望了回去。
軒轅璟第一個聞聲衝了進來,待看清室內情景,便一步步朝長寧榻前走去。
弒意欲扶起沐芷,後者卻不配合,只是微擰眉,無聲地望著那處。
他眼睜睜見那紅光漸弱,而軒轅璟竟毫髮無損地靠近了長寧。於是他眼簾一垂,無聲地笑了。
長寧睜大眼看著軒轅璟,震驚於色,似乎想說什麼,卻是痛極昏死過去。
這一夜,長寧高燒不止,口中還不時說著胡話,顯然難受至極,那嚶嚀輕哼聲讓人揪心不已。
那話語極不連貫,大都是,“不要”,“不是”,“不能”之類……她緊蹙著秀眉,身子攢成一團,拒絕任何人的觸碰。
溫霖蕓端來了藥碗,軒轅璟一手接過,困住長寧,按捺住心中不忍,強行給她餵了下去。長寧直咳嗽,但好歹也喝進去些許。溫霖蕓看著直皺眉,但也無其他辦法,便不安地瞧了一眼沐芷。
沐芷坐在一旁,一手按著扶手,一手放在膝上,微垂著眼不知在思量著什麼,接觸到溫霖蕓的視線後很快避了開去,面色沉靜漠然,只是膝上的手指卻不由攏起,揪住袍子。
半晌,他猛地站起身來,幾步走到窗前,打開窗子,迎面雨水瞬時擊灑到臉上。遠處暮色沉暗,雨勢連綿,天欲傾倒。
“她不會死的。”良久,他驀地開口,聲音微澀,萬千雨珠落地聲中聽來格外幽淡。
他似乎只是在說給自己聽,並不需要任何人作答。
軒轅璟卻立刻扭頭接道,“本王也不會讓她死。”
沐芷聞聲沉默,半晌回視道,“昭王還不走?”
軒轅璟面色一變,沐芷已是走近兩步,看著他又道,“若綾國洛太后知道璃水昭王其實不在軍中,不知可會派重兵強攻?”
軒轅璟嘲諷地笑道,“七殿下可果真自恃過高,在本王的地盤上,還不忘威脅我麼?” 綾國已攻到漁關,因著漁關天險難攻易守,軒轅璟方命吳老將軍打著他的名號死守不迎戰,來給他些許時間照看長寧。
老將軍雖狠狠斥責他不顧家國存亡,盡惦記著兒女情長,心中卻也對那姿才絕世的長寧公主心存景仰,亦不放心如此關頭一國儲君在夙州出事。遂順了軒轅璟的心意。
沐芷微微搖頭笑了下,“昭王敢拿整個璃水與我打賭麼?”
“賭我能不能放出消息去?賭我能不能聯合沐國與綾國兩軍之力,滅了你璃水?”
軒轅璟臉色越來越難看。
沐芷面色淡淡地瞧了一眼榻上的女子,收回視線來又道,“只這一次,讓我來照顧她。”
軒轅璟抿脣不作聲,略含深意地看著沐芷良久,最終大步離去。
“水清妍,是我強求了……”沐芷坐到長寧身旁,修長的手指磨搓著她的眉眼,慢慢輕道。
緊接著,他面色陡寒,捏著她的手,盯著她道,“可你若死了,他們又去懲罰誰?”
他的聲音轉急,若質問道,“你若死了,是否要所有人都陪你到下一世繼續糾纏?”
墨眸中無情無緒,唯有寒光逼人,此刻當是無人敢覷他。
他壓低身子,湊到她臉前,“水清妍,不,風卿雲,我前世究竟欠了你什麼?”
長寧似有所感,開始不安地掙扎。她想睜開眼,奈何卻只是沉淪於黑暗。她用力咬脣。
她的肌膚滾燙,他靠她那般近,只覺自己都被她的氣息灼燒了般,可他還是繼續道,“水清妍,你不能這麼自私。”
長寧長睫不住顫動,淚水湮溼眼角,慢慢滑落。
他俯身吻去那淚痕,只覺那滋味一直鹹澀到了心底,可他那般無能爲力,怎麼也掙脫不開那種無望,面色卻猶是平靜,忽而又柔緩道,“水清妍,說好了,你要比我活得久……”
長寧終是嗚咽出聲。
他知道她定是能聽見,他想對她殘忍些,逼她醒來,唯有如此,他方能逃脫。她不能在他面前死第二次。
漸漸地,長寧便連哼哧聲都靜了下去。她緊閉著眼,臉色痛苦,煞白如紙。
他輕輕撩開她的髮絲,換去她額上的溼帕,凝視著那傾城姿容,他唯憶那白綾紗,青絲髮,如畫眉目,輕顰淺笑。
至黎明時分,長寧高燒開始退去。溫霖蕓見狀,喜形於色,又親去煎了副藥。
沐芷接過時,突然有些覺得這場景似曾熟悉,莫可奈何地一笑。
軒轅璟不放心地又進來探視了一回,見長寧呼吸平緩,便是面色也好轉了許多,方心下寬慰了些。
暴雨已歇,天光漸漸大亮。長寧察覺有一縷光偷偷溜進了房,慢慢睜開眼。室內置有冰塊,她覺得身子雖疲憊,卻還算舒暢,心頭更是從未有過的一片清明。她慢慢移轉視線,細細端詳著一旁男子。她的眸光柔和,再無半分戾氣。
“十里逸湖,淡妝濃抹如西子。藕花簪水。清淨妍無比。記得曾遊,短棹紅雲裡。聊相擬,一盆池水,十里逸湖似。”
她不知爲何,突然就憶起這麼個曲子。那曲聲柔婉動人,於是她緩緩揚脣,但那絲縷的笑意並未持續多久。
他正一手支頤,一手卻仍牢牢握著她的手,閉著眼假寐。他顯然已是累極,便是她這般注視著他,他都沒有警覺。她慢慢神色黯然,心頭複雜難辨。
他本就清瘦,如今更是讓她不忍注目。他的眼有些許凹陷,眼皮下一片青紫,皮膚更無了光澤。薄脣乾裂,彷彿這次大病一場的其實是他。他若此刻睜開眼,必是更顯幽深難測。
“清貴矜傲,尤如天人”,那素日溫潤的皮相下如今已是病態如斯。
她不敢動,只是將他瞧著,便連呼吸都小心地控制著。
“公子,華朔趕來了,藥材也一併到齊,夙州城當是有救了。”
長寧在察覺溫霖蕓進入那刻便猛地闔眸,聞聽這輕輕柔柔的欣喜聲音,突然覺得苦不堪言。往事已散,來去無望。
沐芷自是驚醒,聞言輕應了句,“嗯。”
他睜開眼瞧了會兒長寧,先伸手探了探她額頭,已是如願,遂微微笑著,又俯身輕輕在她額上印上一吻,“醒來吧……”
三字道地和煦纏綿,他卻笑意微斂,頓了頓又喚,“長寧公主……”
他慢慢鬆開她的手,轉身離開。
待確定他已離開房間,長寧方敢睜開眼,她無聲地望著頭頂帳子,眼神呆滯。九死一生,她明明想笑,卻情不自禁地流淚不止。她可是璃水長寧呢,豈能這般懦弱?可千般念頭都抑制不住她心間的苦意,她猛地把臉埋入衾被,壓抑地啜泣不已。
此後幾日長寧再未見過他,她想這樣也好。軒轅璟明令禁止長寧再靠近夙州城,於是長寧便安靜地躲在房間內。陸續有人來告知她,夙州城的瘟疫已經被遏制了下來,很多百姓的病癥已減緩好轉。長寧心下想,是璃水欠了杏門抑或是她欠了他?
第三日,軒轅璟開始安排長寧回墨城,命王御史留守處理後續事宜,自己也準備秘密趕回前線戰場。
長寧安安靜靜地由著他攬在懷中,聽他在耳邊囑咐道,“好生照顧自己,莫要再任性!”
軒轅璟凝視著長寧,道,“我定會守著你與璃水。”
長寧點了點頭,視線卻是飄向後方。
沐芷步履匆匆走出偏院,正側頭問華朔,“可有見到你霖蕓姐姐?”
當年的少年如今也褪去了稚氣,個子長了不少,俊挺爽利,口中很快回道,“方纔還有看見她。”
沐芷隱隱察覺到幾分不安,不由皺眉,瞥眼瞧見長寧,方想說話又止住,身形微滯。
華朔亦瞧見長寧,面上不由帶笑,正欲喚“水姑娘”,又極快地明白過來不妥,便漲紅了臉憋了下來。
軒轅璟亦回首,卻是不放開長寧。
沐芷遂朝他二人點了點頭,“在下正要前去處理杏門叛徒,二位可要一同前往?”
軒轅璟思量了下,答應了下來。
長寧欲言又止,沐芷卻已是避開她的視線,若無其事地從她身旁走過。那刻她甚至心頭閃過一個衝動,便是要伸手拉住他,可她終究卻是忍住了。怪只怪她太清醒,遂只能眼睜睜見那最後一片玄色衣襬亦離她愈來愈遠。
軒轅璟牽起她的手,打量了眼她的神色,長寧遂朝他微微一笑,軒轅璟見狀皺起眉,不言不語地拉著她跟上。
長寧無奈苦笑。
如今的夙州城終於不再死氣沉沉,重獲新生的百姓大都歡喜異常,心懷感激,整個夙州城煥發著生機。
唯有城門前一雙兄妹突兀地沉默站立。夙州百姓大都認得那青衣道姑,便是他們的活菩薩。
只是兄妹二人身旁陪立著幾個黑衣蒙面人,遂讓人不敢靠近,只是好奇地張望著。
“哥哥……”許久,溫霖蕓開口喚道。
公良甫神色平靜地回視,眸中藏著憐惜,道,“你不必爲難,我早知會有今日。”
溫霖蕓面色幾變,終於顫抖地尖聲質問,“哥哥怎能這般忍心?!”
公良甫抿脣不語。
溫霖蕓扯住他的袖子,神色哀憐,“哥哥死了,讓霖蕓今後怎生是好?”
公良甫摸了摸她的發,微微笑道,“公子會照拂你的。”
溫霖蕓終於忍不住低泣,她拉著公良甫,手指著夙州城內,“那裡面死了多少人你可知道?”
她用力扯著他,眼神憤怒,聲嘶力竭,“當年你我兄妹拜入杏門時,曾道將來有一日定要懸壺濟世,可你如今害死了多少人?!”
“那是你曾口口聲聲要救濟的平民百姓,你如何竟能忍心下手?!”
公良甫面露不忍,卻強自壓抑著內心震動痛苦,甩開她的手,冷漠道,“夠了!”
溫霖蕓被他甩在了地上,滿臉淚水地擡頭笑起,“哥哥,其實我知道你是爲了我……”
“你我自幼不曾在族人身邊,早年孃親亦不曾告知你我族人一事,又豈會因著族人背叛公子,與世人作對?”
“你不過是怕我逃脫不了那宿命……”
公良甫蹲下身,面色痛苦地攙起溫霖蕓,“霖蕓,事已至此,休要再言。”
溫霖蕓趁機握住公良甫的手,看著他的眼道,“可哥哥,自從我穿上這身道服,便不曾思量過婚嫁之事。壽命長短又何妨?”
公良甫面色頓變,厲聲道,“當年是我糊塗,沒能及時制止你!你既身爲女子,總該找個好人家嫁了,生兒育女,相夫教子。”
溫霖蕓淚眼盈盈地仰起頭,脣邊含笑,“哥哥現下才糊塗,霖蕓此心從未變過,我一直認爲只有哥哥才最清楚。”
公良甫搖頭欲語,卻被溫霖蕓的眼神制止,她拉住他的手,小聲央求道,“哥哥,以後莫要再與公子作對可好?”
公良甫面色複雜,吶吶無言。
“霖蕓,你先過來。”身後突然有人喚道。
溫霖蕓回頭,見沐芷正略皺著眉,望向這裡,她便道,“公子可能饒了我兄長?”
許是她的眼神太過清澈,淚光中夾雜著難以言喻的味道,讓人莫名心驚,於是他眸中極快地閃過一絲光度,點頭道,“可以。”
華朔亦心下一鬆,面露喜意,“既然公子都答應了,霖蕓姐姐,甫哥哥還不快過來?”
公良甫怔然,躊躇不前。
“哥哥……”溫霖蕓突地輕喚。
公良甫回望。
“你的罪由我來贖……”溫霖蕓一笑道。
公良甫心頭一跳,猛然察覺到什麼,剎那卻見一道寒光閃過,溫霖蕓舉刀刺向自己腹中。
“霖蕓!”他失聲喊道,攙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卻不防觸到滿手鮮血。他驚恐無比,腦中頓時閃過的卻是夙州城遍地的屍體。
“霖蕓,哥哥不會讓你死的……”他聲音顫抖道,顛顛撞撞地爬到一旁,拉扯過溫霖蕓的藥箱,又急急趕回到她身旁。
溫霖蕓虛弱地笑,斷斷續續道,“哥哥……你忘了……我是醫者,知道該怎樣一刀斃命……必死無疑。”
“哥哥,你的罪由我來贖……”那柔軟的話語又迴盪在耳畔,公良甫跪在地上,禁不住懊悔慟哭。
溫霖蕓艱難地扭過頭,看向沐芷,她朝他靜靜地笑,“公子……”
“霖蕓姐姐……”華朔隱帶哭腔,喚著她。
沐芷立於她幾步外,被她這麼一喚方似回神,他走過來俯身輕柔地抱住她,看著她道,“霖蕓……”
他想說什麼,卻不知還能說些什麼。
她終於有勇氣撫上他的臉頰,淺笑道,“霖蕓此生……無悔。”
他驀地變色,眸中頓起波瀾,竟不忍看她的眼,他懷著她的手禁不住微微顫抖,薄脣抖動,卻終是難開口。
長寧掙開軒轅璟的手,掠上前來,一眼看去,亦是驚痛不已。
溫霖蕓微微帶笑瞧了眼長寧,又流連在沐芷身上,慢慢閉上了眼,那神情竟似心滿意足,此生無憾。
她想求來生,可移靈一族永無來世。那便不求也罷。最後隱約的意識中,她似乎還是流淚了……不該啊……能死在他的懷中,她還有什麼可悲的呢?
可若有來世,她仍願由他牽起手,從此拋卻顛沛流離,芳草有根。
他仍似面色無波,滿身寂然,只是用修長的手指慢慢抹去溫霖蕓眼角的淚。
長寧心中堵得慌,酸苦至極,想出聲安慰他,卻哽咽難以成言。眼見那青衣女子的身形慢慢消散,長寧驚恐地睜大眸,又覺手上一緊,已是被人牢牢握住。軒轅璟亦是面色不忍,卻是堅定而憐惜地看著長寧。長寧突然眼角酸澀,別過視線。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相伴,如今終是永別。那昔日溫柔淺笑的紅顏最終卻只是化作天地煙塵。他的手空空落落,眉頭略皺,似乎覺得有什麼也一齊被帶去。
如此可笑的宿命。
公良甫一直跪坐在一旁,披頭散髮,神情呆滯癡傻。華朔不安地搖晃他,“甫哥哥,你怎麼了?”
公良甫眼神一厲,猛地推開他,大笑站起,“哈哈哈……報應報應……”
他狀若瘋癲,狂笑離開。
沐芷揚袖,用帕子掩住脣,低咳了聲。長寧心一驚,想過去扶他。他卻已是緩緩站起身,手上還殘留著那女子的淚水,他微微搖了搖頭,用力捏住手指,方擡眼,他的視線淡淡瞥過長寧,看向軒轅璟道,“此事杏門對璃水也算有了個交代,不知昭王可滿意否?”
軒轅璟神情鄭重,作揖道,“多謝。”
沐芷微微勾脣,“忘了告知昭王,吾沐國大軍即將到達璃水邊境。此次將領是本殿。”
他又看向長寧,翩翩有禮道,“長寧公主,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