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樓與一般酒樓不同,從不會用胭脂水粉之流來招攬生意。
其格調高雅,盛名在外,自有文人雅士,達官貴人千金一擲以求登樓一覽。
但憶樓有藍見秋,有道:“思在玄城,舞在見秋?!?
藍見秋何許人也?
已不知何年何月,但凡有提到憶樓,自會想到藍見秋。
藍見秋,一舞見秋色,一舞動天下。
那女子從來只穿一襲黑色秋羅軟紗衣裙,素腕間繫著兩串銀鈴,腰間卻是束著銀硃色百花爭豔錦帶。
那女子素以黑色絲絹蒙面,只露出一雙淩淩妙目。
她從不著履,甚不著襪,只在玉足間繫著兩條紅線。
她的舞,從無絲竹相伴;她的舞,從來寧靜柔和,卻又似飽含生命。
那水袖翩飛間,端的不盡難以言傳的意味。
那身姿旋轉間,眼波亦隨之流轉,卻是一一靜靜略過。
但意欲一睹見秋之舞者,需多金又多緣。
多金,方能進樓;多緣,方能得遇藍見秋願意一舞。
而今日恰是藍見秋欲舞之日。
憶樓一早方傳出此語,未至黃昏已是八面來客。
山南水北,各地人士,但一入樓,盡皆守禮有節。
而白芷卻是在這賓朋滿座之際,在憶樓單單包下一間雅室,靜候水清妍赴宴。
這時,一襲黑裙的女子從側門靜靜走向舞臺,那腕間的銀鈴清響,恰似幽泉叮咚,那身姿婀娜,嫋嫋婷婷,那玉足一步一步踏在紅色的地毯之上,卻依稀敲著衆人的心,讓人頓生憐意。
而水清妍亦是此時從憶樓的後院來至此間,她撇去杜福及羅辰風的陪同,剛走進正樓,便見一衆人翹首以盼,雖不至吵鬧,但也唏噓之聲時起。
這時,衆人卻感空氣中微微流動著一絲不尋常的氣息,宛若蓮香,冷若冬雪,然後紛紛回首,卻見一白衣少女恰穿廊而來。雖是秋日,走廊兩邊仍種著各似嬌豔的花兒,月色廊燈下嫋嫋泛崇光,分外富貴妖嬈,而那少女卻似瑤臺天池中的一朵玉雪蓮,不經意間就掩蓋了所有芬芳,滿園失色。
那少女行至樓前,略微停滯,又慢慢走近。
水清妍見樓內盛況異常,微微蹙眉,但仍是漫步走入。
於是衆皆屏息,左邊的人兒微靜,右手的人兒微冷。兩人的視線微微相觸,然後盡皆移開。
黑紗蒙面的女子,雖只露一雙妙目,但晚風浮動間,更顯暗色妖嬈。
白衣素裙的少女,卻是眉目淡淡,清香盈盈,雪膚國色,光華無限。
白芷輕輕晃動玉杯,那杯中乘著清冽的“碧潭飄雪”,他輕抿一口,笑道:“她來了?!?
“姑娘,這邊有請?!边@時,有一清脆的聲音響起,終打破了滿樓靜謐。
只見一青衣童子從二樓一縱而下,穩步停在少女面前,滿臉笑意。
水清妍視線輕擡,見那男子在二樓雅笑著舉杯。
於是拾階而上。
這邊,樓中央搭起的紅綢舞臺之上,黑衣女子開始靜靜起舞。手腕輕動,玉足逐點,衣襟隨風,映著身後一輪冰境,自是分外多情。
衆人的心思方漸漸回覆過來,開始著目於臺上的人兒。只是那個雪質少女卻已深深銘刻於心。
此時卻聞有一道如絲如縷的清音響起,從從容容,攜帶著漫天月色,恰似透過那舞的縫隙,與之悄然彌合。
那舞如此靜謐,那音卻絲毫不覺突兀。
二者竟是配合無間,相輔相成。
舞寂,音寂。舞動,音昂。
水清妍安然而坐,看著身邊清貴的男子淡笑著橫笛而奏,臺上的女子沉浸在自己的舞中,那剎那竟生萬物靜好之感。
嘴角微揚,這秋月靜舞清音,當真不負韶光。
舞罷,音滯。
“是在下唐突了,姑娘之舞,本無需俗音相擾,見秋一舞,當是一舞寂天下啊?!卑总茩M笛在手,微走近樓欄,朗聲道。
然後整樓的目光彙集,衆人原皆沉浸在那一舞一曲間,此刻才醒悟這天籟之音竟亦是人間之曲。
玄衣男子微微一笑,清華盡展,卻比月色更爲皎潔澈然。
黑衣女子微福身,輕紗下清音溢出:“見秋謝過公子謬讚。公子此曲亦不俗,相較之下,見秋之舞倒是相形見絀了。”
這是藍見秋第一次出聲回敬觀者的讚賞,亦是第一次始知世上方有此等風姿,那二人皆她平生僅見,她的生命中從來只有舞蹈,只有寂靜的夜晚。
衆人只見那男子卻是笑著晃了晃手中玉笛,微擺手,轉而退去。
那一夜,衆人的神思都放佛飄到了雲間,恍惚間無著處。
這一日,有幸親臨憶樓之人,盡皆終生爲豪,爲憶,爲思。
舞罷曲盡,雖意猶未盡,卻無人敢吆喝著再來些什麼。
藍見秋自是靜靜退去。
而那二樓之上,亦無人敢上前打擾。
二人本是臨窗而坐,自白芷回身間,便有人把紗簾拉上,剎那隔絕兩片天地。
衆人皆好奇二人是何來歷,四下交流,卻無從得知。
而達官貴人自持身份,不便與江湖草莽結交,回神後便早早離開。
於是,玄城盛會尚未召開,憶樓卻是已聚集武林豪傑,文人雅士。
二人之風姿亦是傳遍天下。
映著兩旁琉璃燈,那少女的容色竟不也不復冰冷,雪膚上散著暈黃,竟讓人覺得柔軟而乖巧。
白芷剎那生笑,爲自己此刻的念頭?!霸谙碌故堑÷恕K媚锖尾粐L下在下置備的菜餚?”
白芷回席之際,自有僕從陸續佈菜。那些人皆吐納無息,步履穩健,舉止有禮。
水清妍本作著打探到消息便離席的打算,現下卻不知怎麼開口,明眸微閃,然後執箸。
離水清妍最近的是一個天青色玉質小碟子,上面是一塊塊黃白分明的糕點,切成菱形狀,柔潤而精巧。
執箸的玉手微頓,水清妍擡眸,正撞上身側那人的視線,墨色的眸子笑意分明。
“雖比不上姑娘巧手,但還盼姑娘不至嫌棄?!卑总茰匚牡?。
兩人皆想起那日對話,明眸笑意亦是輕閃,小小的糕點入口不澀,吞嚥酥滑,甜而不膩,化成一縷清香在脣際恣意流離。
“這裡還有水晶蒸餃,桂圓蓮子粥,芙蓉八寶鴨,西施乳,文思豆腐羹……”一旁的華朔很是熱情,公子很少與人一齊用餐,而身爲貼身侍童的他自是無人相陪。
這一宴,倒也其樂融融。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不知白芷可有幸得知水姑娘芳名?”
水清妍螓首輕搖,避而不答。
白芷,可是真名?她對武林之事,知曉不多,除了那個人……
白芷笑笑作罷。
“魈殿索命,可有避過之例?”水清妍擡眸,終是回到正題。
既然他無意主動提起,那麼就讓她來好了。
魈殿行事頗爲張狂,若接有殺人奪命之活,必自一月前送至一張烏黑的拜帖,那拜帖上只有目標人名,就放佛獵人定下了自己的獵物一樣,然後在暗處看著他圖作掙扎。
而羅家亦是接到此帖,卻不知爲何,魈殿未至,已有惡鬼催命。
“魈殿只出手三次,你若能一一躲過自是了結此事。”白芷淡聲道。
三次,可能一天之內,也可能是一生之內,不死不斷。於是那獵物註定要一生都活在隨時喪命的威脅中。
“兩年,我要還他兩年……”水眸突地變亮。
這兩年,自是誰都不能傷他。所以,你若是也是爲此而來,那麼……
“除非你能得到杏門的庇護。”似是看到了少女眼中霎那的防備疏離,白芷搖頭道。
魈殿不殺杏門所護之人。
這也正是如今武林兩大莫測之所,最爲讓人不解的地方。明明一正一邪,該是水火不容,風馬牛不相及的,卻偏偏有此之制。
而杏門從未對此有所解釋。
華朔立於一側,半垂著臉,無人得見臉上已是一片抽搐。
“杏門麼?”水清妍垂首,不自覺地輕捋髮絲,擡頭間,卻是一笑,剎那宛如冰雪初融,整個人變得柔潤而高華,“那女子的舞蹈很美,而你的笛聲很好聽?!比会?,輕身而起。
周遭之人俱是一愣,那曇花一現間的芳華又有幾人可及,當真不負“傾城”之名。
白芷亦不禁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