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廡深杳, 宛轉通小橋,池中鴛鴦雙雙,錦鯉浮沉。我腳下一滯, “二哥要請什麼戰?”
赫連也停下步子, 與我並立橋上, 執藤笠爲扇。涼風起兮, 少年神采飛揚。“那些閹豎嘴碎眼淺, 專會說些沒見識的話,敏敏不必放在心上。大哥欲圖天下,必然先入巴蜀……”我斜眼睞他, 他略一低頭,自嘲笑笑, “不然他會這麼著急攻下統萬城?”
赫連解下背上的劍囊, 卻從裡面取出一卷布帛, 展於欄桿之上。布帛很大,只攤開一角, 我上前乍看,是一幅小青綠山水,再細瞧每處榜題,這竟是一幅西川五十四州圖。“敏敏,我不瞞你, 此番借祭祖之機, 我與軍師深入秦嶺查看入川的地形……這回來向他請戰, 只要大哥肯派兵給我, 我便可助他拿下李成!”我疑惑擡頭, 二哥肯幫他,那麼條件呢?他喉頭一顫, “我想要回白城……統萬是我父皇龍興之處,將來論功行賞,我想受此封地!”
微風動裾,我低眉不語。赫連若能憑此戰功列土分茅確不爲過,只是拓拔烈覺得分封國土,實屬亂階,恐怕不會這麼輕易答允。
帛畫一側峰巒疊嶂,或有瀑布飛湍,或有枯鬆倒掛,巴山、秦嶺綿延圖上,橫亙在代、成之間,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再細瞧兩道山脈,絕壁之上隱隱有棧道木閣鬱盤,秦嶺上有四處榜題,分別是子午道、儻駱道、褒斜道、陳倉道;巴山上有三處,荔枝道、米倉道、金牛道。我嘆曰:“五十四州易取,蜀道難走,若是代軍能數道併入,或能大克。就算皇上讓你領兵,怎麼可能只派你一路?”
赫連翀纖長的手指滑過重山大嶺,“棧道是入川必經之路,只是常年戰亂,這些棧道或燒或毀,如今秦嶺上只剩下子午、褒斜二道,巴山上……已三道盡毀。”
我眉頭宛轉,“三道盡毀?如此……二哥還有什麼辦法入川?”
赫連自信滿滿:“這個嘛,軍師自有妙計!只可惜大哥拘了人家老母,明著是讓他們母子團圓,實則是以老太太爲質。軍師曾賭咒發誓,進曹營實屬無奈,此生不會爲他獻一策。可軍師對我向來忠心不二,除非……大哥這回讓我領兵!”
鄭驢之母被接來洛陽,錦衣玉食安置在掖庭之中,明眼人一看就知其意。以拓拔烈的深謀遠慮,根本不缺出策的人,此人既不能恣其所用,就更需要有所鉗制。我淺笑回他:“二哥,軍師能想到的,焉知皇上不能?”
“我自然知道他能!”赫連不屑諷道,“他打得什麼主意,滿朝滿野都知道了!不就是想策反王牧嗎?”
朝堂上一如赫連的猜測不少,就連崔季淵也直言不諱。有些話我不便逢人就講,但既然提起,就難免偏向:“二哥可知我牧哥哥爲人?當年南帝對王家趕盡殺絕,他都不曾有負故國,粹然君子,冰雪氣節,焉是你們所想的那樣?”
赫連斜挑嘴角,頗有些憐惜無奈。“敏敏,他是我的親兄,是你的夫君,我們一個頭磕在地上,可不要忘記,他更是一個帝王!還記得當年你送我出城時給我的錦囊?就因爲這個,慕容斐才能在我眼皮底下逃脫!敏敏可曾想過,王家上千口人,爲何只剩下你們兄妹兩個活口?爲了江山社稷,他能殺同胞兄弟,能廢結髮妻子,也能站在城頭上對我放冷箭……他的棋盤上,從來都不會放沒用的子!他提防所有的人,你卻固寵後宮?而立之年,寧可放棄子嗣也要救下你的性命?那是因爲除了能給他生孩子,你還有更大的用處!王牧的十萬大軍是他放出去的鷂子,你就是他手裡攥著的線頭!王牧難降,你不就是他最好的說客嗎?你的皇后位,你兒的將來,你兄的高官厚祿,你瑯邪王氏的中興,不都是他手裡的籌碼?”
我撇過臉去,池邊梅樹兩三栽,風過處,有落花入流水。“這有什麼不對嗎?”嘴上逞強,可冷暖自知,心裡豈會毫無芥蒂?拓拔烈十年布一局,當年救我兄妹性命,難道只是他帷幄中的信手一枰?“二哥,你既然不諱言,我也就直說了。自古廢帝封王的是不少,可能統管御林軍的卻只你一人,更遑論帶兵打仗了。有了燕國慕容斐這個前車之鑑,你大哥怎麼可能將兵權交給你?”
赫連輕哂,“我巡宮三年,若有二心,他早就身首異處。如今我有了家室,人都在他手裡,他大可不必擔心。將來我有兒子……大丈夫廝殺疆場,不過博一個封妻廕子。人有來必去,百年之後,若能回到白城,也算葉落歸根。統萬城尺寸之地,四面都是他的天下,與海中孤島何異?”
自古帝王莫不雄猜多忌,我輕嘆:“許是倦鳥歸巢,許是縱虎歸山……”
“我知道大哥是何等樣的人!”他雙手抓緊欄桿,俯身誘道:“敏敏,所以我纔想讓你幫我,由你來勸說他,或許有用,你不能讓他啓用王牧,將來亦不能讓他策反謝荻。你我結拜一場,我斷然不會害你,你我各取所需,難道不好嗎?”
我暗自嘆息,臘月還未過,梅花已闌珊。“各取所需?二哥,王謝早已不若當年,如能得你大哥重用,重振門庭,有何不妥?”
赫連劍眉倒蹙,慍道:“敏敏,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鮮卑與我匈奴人都有殺母立子的規矩,不就是防著女主驕蹇、外戚擅權!如今你孑然一身,又沒有名分,將來你兒子繼位,或能全身而退。若是瑯琊王氏重振門庭,煊赫如當年在南朝,母壯主少,再加上聲勢滔天的外戚,他還會放心留你下來?”
什麼寡母少主,我最忌諱這樣的話,也蹙眉怒道:“二哥說什麼混帳話!你大哥正當盛年,你們怎麼敢背地裡妄議廢立之事!”
赫連垮下肩,哼笑一聲。“我這執金吾在深宮內禁也走動了幾年,有些事,瞞不過我的眼睛!大哥在長安時身子就不好,我雖不知他究竟得了什麼病,但我看……也很難等到你兒子獨當一面了。”
我怒氣已盛,收緊拳頭,正視赫連道:“二哥,好男兒要建功立業,我不攔你,你但憑本事去向他討兵!我不管你大哥打了什麼主意,若是代國不戰而驅敵之兵,與公義,能免除百姓一場浩劫;於私情,能重整王氏門庭,不至斷我王家煙火。我的命本就是他救的,若真有那一天,還他就是!二哥,恕我不能幫你。”
赫連定定看著我,“敏敏,你以爲我只爲自己?”他別過臉去,向風長嘆,“我現在不逼你,你再好好想想我的話,若是由我出戰,公義私情兩全,這也是爲了你好。”遂收起布帛,旋身離去。
看著赫連的背影漸遠,身邊彷彿尤有餘溫。我豈會不知你的心思,於公義,不負結拜之交;於私情,保我全身而退。可你又是否明白,世間之法,安得兩全?他若不在,我何聊生。
**********************************************************************
斜陽西風,落花流水,可惜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一懷愁緒,在宮院閒走,往西照閣尋貼一事又忘在身後。正在廊上調弄鸚鵡,就有中官匆匆來報:“夫人,尋您好久了。陛下回宮,御輦快要入掖庭了。”
我看看天色,有些無精打采,“倒是回來得早。”
“今夜陛下要主持祭竈的。”
“是了。”臘月二十三,官家祭竈,因女子迴避不能參加,我差點要忘了這事。小心收斂情緒,囑咐黃裳不要多嘴,匆匆往禁門接駕。
拓拔烈已經脫下胡服,換上皁地縟繡的大衫,見我便笑,遊獵歸來,十分暢快的樣子。我迎上前去,回以笑意,“聽說陛下獵了虎?”
拓拔烈親熱拉過我的手,“是啊,留了虎皮給你,毛色極好。”
我點頭應道:“正想給端兒縫頂帽子,虎皮冠戴著肯定神氣!”
拓拔烈輕笑,“一頂帽能用多少皮子,裁開了可惜。我已經交給製造局,給你做個褥子,夜裡寫字墊著,就不怕冷了。”
“皇上還獵了什麼?”他聳了聳肩,表示再無其他。我嘟嘴嗔道:“這年頭臘尾典祀不少,還指望皇上多獵些鹿、豕,好做犧牲呢。”
拓拔烈笑謔:“你這是指著我打獵過日子嗎?冬狩不就是個意思,鳥獸蟲魚,各遂其生,便是獵戶也知道網開一面,取之以道。民野君朝,亦克用寧,哪能沒完沒了的?”
民野君朝,亦克用寧……我低頭不語,想起早間的事。逼主是大不韙,何況是恩主,但若能息兵安民,免一場殺戮,我何惜性命?大辯不言,大仁不仁,牧哥哥通達之人,又豈憐名聲?
夕陽西下,棲鴉啼煞。牽著他的手,不覺步入辰居,挑氈簾進屋,拓拔烈又湊過來細瞧我的臉色,半真半假地調侃道:“貍奴怎麼愁成這樣,難道國庫空虛,就連祭祀的犧牲都拿不出來了?”
我一扁嘴,悶聲道:“有一事一直瞞著皇上,桓恆要求再加歲幣,我擅自做主應下了。還請陛下責罰。”
“這事我知道。”拓拔烈好像渾不在意,回頭囑咐永平備下晚膳,又柔聲安撫:“你先歇歇,餓了就傳膳,不必等我,我祭了竈就回來,用不了多時。”
寂寞畫樓半捲簾,心裡存著事,哪裡有胃口。鬆了玉釧,褪下外衣,懨懨倒在榻上。好像並未多久,忽覺身後一沉,嘴裡被塞進一物。回身見拓拔烈身著白絹中衣,倚坐在旁。我咂巴咂巴嘴,甜甜的,是一小塊祭竈的糖瓜。
嘴裡有了甘味,心裡也好受些。抿脣回以一笑,半坐起身,“皇上還沒有用膳吧?”
他瞇起眼睛,並無笑意,拇指撫過我的眉眼,輕聲嘆道:“貍奴,我一日不在,你是又聽了什麼閒話?”
我含笑搖頭,喃喃自語:“既吃了你的蜜,哪裡還能白人罪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