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烏衣巷裡的生活,和一般朱門繡戶中的小姐也沒有什麼兩樣,一大清早就要起牀,先生教我讀書識禮,到了下午,又有師傅來教琴棋書畫,用罷晚膳,就是練字。一天一天也就這樣過去了,錦衣玉食是不缺少的,但也不像坊間傳得那樣有聲有色,有時候也覺得日子過得乏善可陳。若說有些什麼不一樣的,那大概就是我在棋畫上的老師都是南朝冠絕一時的人物吧。只可惜我天資駑鈍,兩樣都學不精,白白辜負了母親和顧先生的教導。好在他們也不逼我,顧先生鼓勵我寫字,母親見我在弈棋上沒有什麼天分,也就另擇高徒了。
原先母親教我下棋,總是玲瓏在一旁伺候。我對下棋也沒什麼心思,老是落錯子,玲瓏就跟著咳嗽一聲。舉棋不定時,也要看她的眼色行事。越到了後來,即便她咳得肺癆一樣,我也看不出名堂了,非要等最後覆盤,才能明白其中奧妙。母親說,玲瓏是她見過的最有天分的孩子,於是就讓她跟著一起學了。
每到學棋的日子,玲瓏是最開心的,一大清早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好不容易聽她念到中午,又被她匆匆忙忙拖著出門,深怕遲了一時半刻。倆人才出泚園,就撞上劉安,他小步跑來給我問安:“小姐,六爺今天新得了索靖的帖子,叫小的給您傳個話,請小姐下了學去看。”
“真的?”我歡喜道:“叫六叔務必等我,我下了學必定去的。”
劉安應了一聲,轉身走了,我眼巴巴看著他離開,恨不得現在就跟他一道去了。這下子是真沒心思學棋了,玲瓏見我拖著步子躊躇不前,急道:“小姐,還不快走,我們要遲了!”
“能不能跟母親說一聲,今天不學了?”我嘟囔道。
玲瓏似乎早有準備,得意笑道:“今天可不行,今天八月初四,小姐忘了嗎?”
我“唉”了一聲,八月初四下棋,這原是宮裡的規矩,傳說每年這天漢高祖都要和戚夫人下棋,久而久之,這風俗就傳到了民間。人們相信在這天裡贏一盤棋,便可終年有福,輸的人,卻要遭疾病之災。若想消災倒也不難,只需取一縷頭髮,在當天夜裡向北辰星祈願。我心說,母親出嫁前就是名動天下的坐隱高手了,我和她對弈,哪會有勝算?反正每年秋冬之交都有一場大風寒,既然逃不過,能換她終年有福,也是好的。
八月天裡,西風漸緊,花事無多,一路行來,皆是綠肥紅瘦。弈秋園的涼亭裡已經擺好了棋盤,只等著我們去。母親身著常服,外頭披了件鑲了狐毛的大紅斗篷,正托腮對著棋譜冥思。遠遠望去,就像綠茵叢中一簇盛放的牡丹,只有她這朵花是常開不敗的,彷彿可以遊離於時光之外。與她對弈,我常常會有這樣的錯覺:待到起身離開時,斧柯盡爛,已是千年。
等我坐定,母親擡手示意我先行,我執白在左手星位落了第一子,她卻拿起棋盤邊上的玉撥子在我的手背上拍了一下,柔聲道:“換右手。”她這一下舉得高,落得緩,打在手上涼涼的,並不疼。我笑嘻嘻撤回左手,又在右手星位落下一子。母親連讓我三子之後,纔在天元處落下一子黑棋。
我不解道:“金角銀邊草肚皮,孃親,你這一子落在中間,等於白下,爲何不佔剩下的一角?”母親笑而不答,我也覺得自己問得傻氣,莫說只讓我三子,就是九子,結果也是一樣的。我撓撓頭,笑道:“孃親既然讓我,貍奴就不客氣了。”於是,又拾起一枚羊脂玉,佔了第四角……
幾個回合下來,手上已經捱了好幾下。博弈重在心無雜念,我的心思早就不在棋盤上頭了,只想早早了局,好去六叔那裡看他新得的帖子。我心不在焉,擡手欲落一子,只聽玲瓏一聲咳,再看一眼局面,才發現這子一旦落下,等於自斷前程。不過舉手無悔,這點棋品我還是有的,況且,我也著實沒有求勝的意志了。我看了玲瓏一眼,佯裝不解,將這一子鄭重落到棋盤上。母親不慌不忙又落了一子,竟放出一條活路,讓我逃出生天。不過今日裡我是求負心切,贏棋不容易,輸棋還辦不到嗎?
只可惜事與願違,我自斷一路,母親就活我一路。下到最後,玲瓏一數棋盤上的棋子,我竟以一子勝出。“孃親,你又讓我!”我心裡讚歎,以母親之棋力,還不是想贏就贏,想輸就輸,就連勝負多少都能算得將將好。
母親含笑看我,鬆開髻子,從阿代嬤嬤手裡取過剪子,剪了一縷頭髮放在托盤裡。我心頭一酸,撲進母親溫軟的懷裡,迎面一陣桂花的馨香,我粘膩道:“好孃親,我不去六叔那裡了,貍奴陪著您,和孃親一起等北辰星。”
阿代嬤嬤送來一盤鮮棗,我就著茶吃了幾隻,玲瓏已經絲毫不差地將剛纔的棋局覆盤,她這一手功夫我恐怕一輩子也學不來了。母親在旁一一作解,玲瓏不停點頭稱是,想是受益匪淺。仨人又解了幾盤死活棋,天就昏暗了。照說這個季節裡,黑夜不該來得這麼早。
果然,天空中淅淅瀝瀝下起一陣煙雨,雨勢不大,霧濛濛的,在涼亭之外裹上了一層薄紗。秋風乍起,母親趕忙解下身上的昭君斗篷給我圍上,催促道:“快回園子裡去吧,別又受了涼。”
天公不作美,我心裡難受,卻也無可奈何。別過母親,想著這場棋總歸是不算數的,孰勝孰負,老天爺應該看得明白,腳下卻不自覺得往吉光雅園去了。
“小姐。”玲瓏喊住我,示意我走錯了路。
我諂笑道:“就讓我去看一眼索靖的帖子吧,不然今兒晚上是睡不安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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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安蜷在門房裡打盹,六叔應該還在園中,我徑直往禊堂去,繞過六尺素屏,只見他赤著白皙的足站在繪著紅色大麗花的波斯地毯上,水佩風裳,黑髮如墨,流瀉至地,手中捧著一幅卷軸,正看得癡迷。美人如畫,此情此景,倒真有些捨不得驚動,生怕一出聲,眼前仙子便要羽化飛昇。
“六叔。”我輕聲喚道,終究是抵不過索靖墨寶的誘惑,他若是真的飛走了,就沒人老是霸著《禊貼》了吧?
“貍奴來了。”六叔側過頭,好像還沒從畫中回神,眼中有秋水盈盈,他擡手招呼我:“貍奴來看癡人新作。”
我湊上前去,見畫卷上一絕美男子,玄衣玉帶,負手而立,他的頭微微仰起,下顎、脣、鼻子,線條亦剛亦柔,幾近完美。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男人,即便是畫,就是被人稱作“謫仙”的六叔,如此看來,也要遜色幾分。畫中人似在觀星,又似沉思,抑或在聽林泉鳥語,嗅襲人花香,感受春風拂面,表情變化莫測,難以琢磨。不得不嘆,顧先生有神來之筆!
“怎麼又不畫眼睛?”我指著畫軸問。
手指立刻被六叔拍開,“癡人說,畫不得,畫不得……”他微微攢眉,喃喃道,又用指尖無限流連地摩娑著畫中留白之處。
聽這話似乎頗有玄機,可惜我悟不出。“是你給得銀子不夠吧?”我道。
六叔擡眼看我,伸出一隻手比了比,“怎麼不夠,單這畫我就給了這個數!”
我“噫”了一聲,“那眼睛呢,又要多少?”
“就這個數,他也不肯賣我,總之他就是死活不賣,還談什麼眼睛?”
“那這畫……”
六叔露出一臉孩子般的壞笑,狡黠道:“我趁他沒注意,偷出來的。”
我又“噫”了一聲,“顧先生常說,肖像畫的關鍵就在眼睛,若是畫得不好,不如不畫。此人只應天上有,這回只怕是先生也畫不出來了吧!”
六叔點頭稱是,眼睛始終也不肯離開畫中人,我只得大聲提醒道:“六叔,我是來看索靖帖子的,你不是忘了吧?”
“在架子上,自己去拿……”見他說得漫不經心,我一溜煙跑進後堂,不知道今天把《禊貼》偷出去,會不會被他發現?
六叔的禊堂果然珍奇無數,我秉燭暢遊,正看得癡迷,玲瓏就來催我:“小姐,您和六爺,一個畫癡,一個書呆,今兒都傻了吧?這都什麼時辰了,快和我回去休息吧。被阿代嬤嬤知道,我又要捱罵。”玲瓏拉著我直往外走,我還來不及反應,又被六叔叫住:“貍奴,這可不好!”他朝我手裡看了一眼,我纔想起手裡還拿著索靖的帖子。
“是玲瓏催得急,我忘了。”我將帖子合好,擺回幾案上,又朝他手裡的畫看了一眼,心裡好笑,倒由得你來教訓我。“六叔,明兒我還來的。”
“明天我沒空。”他見我嘟嘴,擺擺手道:“罷罷罷,這帖子借你一日吧,記得臨完的紙要燒,記得別弄壞了,記得準時還回來,你若沒信用,下回……”
“是是是!我哪回沒信用了,我就是再沒信用,也不敢和您耍花槍啊。”我趕忙收好帖子,辭了六叔,歡歡喜喜往泚園去。
秋雨暫歇,催折落紅無數。夜風已有微涼,吹在身上一陣哆嗦,像是醒了酒。擡頭看天,北辰星已高高懸在空中,不知母親有沒有忘記許願。無端想起那幅畫來,那絕美男子的眼睛是不是該像這星子一樣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