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烈繼位第一年,年號“通和”,取“政通人和”之意。通和改制,官俸、均田、三長、租調,他所制定的政策在全國範圍裡推廣開來,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吏治和經濟。變法者因時而化,他的骨子裡多少有些獨斷專行,但在改革一事上一直很注意手段,恩威並施,避免引發一些保守貴族的非議。拓拔冶倒是個中庸的性子,往來其中,四處逢源,幫了他不少的忙。如今代國上下安和,國庫日漸充盈,相比昔日繁華的北朝,劉鵬和赫連翀兄弟鬩牆,漢夏兩國兵戈不絕,中原的土地再次變得動盪不安。
春耕夏耘,轉眼已近秋獲時節,七月十五,又是中元。一夜微雨過後,武周山明淨如妝,翠微山色,蔥蘢欲滴,我步出輦車,撲面就是一陣清爽澄淨的新秋氣象。我和拓拔烈,隨從幾人,步行沿崎嶇山道而上。今天是我的生辰,難得他肯放下手裡的政事,陪我上山禮佛。
盤紆山路,莓苔積水,溼滑難行。青兕先生遊遍大江南北,看他步履如飛,就知他常走山路。可憐我一路蹜蹜,溼了鞋襪不算,若不是被他攙著,也不知道已經跌了幾個跟頭。
“揹你好不好?”他嘆氣道,因我走得慢,他好像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不好。”山道兩側雕刻了一些石佛龕,都是民間自發集資而建。我拍開腰上的手臂,嗔道:“菩薩看著呢!你若不誠心,何必陪我出來,回去陪你的奏摺好了!”
墨童在路邊砍了一段細竹,削去竹葉,遞到我面前。拓拔烈接過,又拿帕子纏了一圈,才交到我手上,沒好氣地說:“拿好了,你自己走吧。”
我柱著竹杖,拖累了一羣人,好在他今天說話雖衝,但心情看上去還不錯。近來他好像又在服藥,我問過他,他也只推說是尋常補藥。我怕他操勞太過,死磨硬泡,才騙他給自己放了一天的假。
九曲山路雲遮寺,好不容易走到須彌山殿,未等進廟門,住持就領了幾個小沙彌出來迎接。他一見拓拔烈,緊走了幾步,上前下拜。拓拔烈也不避閃,勾著嘴角,負手道:“方丈,你這是做什麼啊?”
“法果恭迎聖駕。”和尚微胖,面善,現下雖然是矮人一截的姿勢,說話倒也不卑不亢。可皇帝今日裡是微服出遊,倒不知這法果是怎麼看出來的。
拓拔烈示意他平身,又道:“方丈,即便你知道朕的身份,出家人不拜父母、不拜君王,你方纔這一拜,又是何故啊?”
法果從容起身,答道:“陛下,能鴻道者即爲人主,我非拜天子,乃禮佛也。”看他字字懇切,倒不像是在阿諛奉承。拓拔烈只是輕笑了一下,沒有說話,任由法果伸手引路,把我們帶進寺門。
扶持佛教發展,一直是他的國政之一,只爲巡民教化,敷導民俗。很多原本信奉薩滿教的鮮卑貴族,在他的倡導之下都改入了釋教。可偏他自己是不信的,就像他一直尊崇儒術,辦起事來的時候,卻是一派地道的法家作風。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我們被主持請進了後院一間素雅的木屋,小沙彌爲我們奉上茶水。拓拔烈揭蓋淺嘗了一口,閤眼回味道:“嗯,好茶,好水!”復又對我笑道,“夫人去吧,朕就在這裡和方丈說話。”
我起身告退,繞過禪庭一池蓮花,隨著小沙彌進入須彌山殿。在佛祖跟前燒香禮拜,又到菩薩跟前發了願。添罷香油,已過了正午,只怕這忙裡偷閒的人已經等得上火了。
待我匆匆返回禪房時,墨童領著幾個人守在門口,法果已去,獨留下拓拔烈一個人,側臥在禪牀之上。他的睡相極好,一手支腮,一手自然地垂在身側,神態安然,乍一眼,還以爲是一尊白玉雕刻的臥佛。爲國事,他夙夕憂勞,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檐底下,但我好像很少能看見他熟睡時候的樣子。通常白天我醒了,他已經上朝去了,夜裡我睡下了,他還在案牘勞形。
我不忍吵醒他,放輕了步子,挨著他席地坐下來。桌上已經備好了齋飯,山竹炊粳,山水煎茶,山芋山薯,山蔥山韭。我托腮端詳,心下泛起疼惜,若他只是避世不出的青兕先生該有多好,能見他一覺睡到落暉,能和他共一桌粗茶淡飯,能與他攜手山南海北,能聽他把那些憂懷於心的國事都付諸醉語笑談之中。如今,青兕先生真的就近在眼前了,可我小女兒時候的那些念想,卻已經成了一段奢望。
一陣暖風起,牽動窗外的梧葉,斑駁的陰影落在他的額面上,他的睫毛閃了幾下,我知他素日裡淺眠,一直都睡不深。偏又有一鳥落疏桐,幾聲婉轉鶯啼,徹底把他給吵醒了。拓拔烈緩緩睜眼,皺了一下眉頭,責怪道:“嗯,我是睡著了?……貍奴,你怎麼不叫醒我呢?”
“正要叫呢。”我輕嘆一聲,笑著嗔怪了一句,“起來用齋飯吧,吃完了好回去,知道你的心思不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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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輦行到宮門,已是黃昏淡月。六宮最重中元節,院院燒香讀道經。夜裡吃了頓素湯餅,不比母親以前做的,根根都和韭葉一樣精細,北方的湯餅厚重,吃起別有味道。
晚飯過後,我坐在裡間抄經,忽聽得外間簫聲咽,只斷斷續續響了幾下,已有幾分生澀,卻還是不免讓人憶起曾經的江南明月夜。年齡不請自來,記憶又揮之不去,想到過去種種,陡然生出了幾分索莫。
沒一會兒,拓拔烈就踱步進來,坐到我身邊。我起身收經卷,他道:“怎麼不寫了?”我習慣地藏起左手,回他:“等心靜的時候再抄吧。”
他戲謔道:“貍奴見了我就不能心靜嗎?”我正想問他,難得見他好興致,那簫怎麼才吹了兩下就不吹了,忽聽得永平在門外報事:“皇上,漢王府裡來人報喜,漢王的一個妾室剛誕下一子。孩子生在七月半,王爺想請皇上給賜個名字,好讓那孩子多添福壽。”拓拔冶有幾個女兒,已過了而立之年,方纔盼到一個兒子。偏這孩子又生在鬼節,難怪爲人父母的操心。
“皇兄得了兒子啊?”拓拔烈淺淺笑道,永平又應了一聲,他轉頭問我:“貍奴,這孩子與你同一天生辰,倒是和你有緣份,你看取個什麼名字好?”
我搖頭笑道:“你是天子,當然是你起得名字才能鎮得住啊。”
他輕笑了一下,抽了一張我抄經用的紙,又將我攬到身前,思忖片刻後,把著我的左手,寫了兩個端麗的大字:佛佑。
倒是個好名字,可他不是不信這些的嗎,什麼時候也轉了心性?
永平得了御賜的名字,興高采烈地報信領賞去了。他抽走我手裡的筆,卻不肯放開我的手,下顎摩娑著我的頭髮,柔聲問道:“貍奴,今天你在菩薩跟前發了什麼願?”
我頓了一下,笑道:“不能與你說,說出來就不靈了。”
“哦?聽說你捐了一年的私房錢,要在武周山上鑿一個佛窟,想必是許了大願望。”他將我納近懷裡,熱熱的氣息噴在我的頸窩裡,雖沒看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笑得曖昧。
“這可是我的私房錢,你也要管嗎?”我胡亂嗔了一句,臉就開始發燙了,這人是妖怪嗎,我和菩薩說的話,他也知道。
“這我當然不管。我只是想,難得見你花錢這麼大手筆,想來願望不小呢。不如說出來與我聽聽,看我幫不幫得了你啊?”他淺顰輕笑,手背緩緩撫過我的臉頰。
我欲推開他,惱道:“不用你幫忙!”可卻被他箍緊在懷裡,掙脫不得。
他調侃我的興致不減:“哦?當真不用我幫忙嗎?那恐怕就連菩薩也幫不了你了。”
秋暑季節,天氣鬱蒸。我又推了他幾下:“你也不嫌熱嗎?”話還沒有說完,嘴就被他堵上了。我又聞到他嘴裡的輕淺藥香,不由得攥起了眉頭。太醫院裡並沒有開藥給他的記錄,若說只是尋常補藥,爲什麼又總是揹著人服食。
“小丫頭,你給我專心點!”他笑著責備了一句,狠狠加深了這一吻。
一吻過後,我已經沒了方向,任他攔腰將我抱上繡榻,背倚在軟枕之上。慢解絲絛,輕除羅裳,一雙秋水酵成了綠酒,我未飲香醪,已不勝沉醉……
高唐夢醒,不覺漏水更長。我半伏在他身上,輕喘不息。驟然拂起一陣晚風,吹熄銀釭燈火,徒留月射紗窗。今天宮裡到處都有驅鬼的儀式,空氣裡還殘留著香燭的味道。我瑟縮了一下,把頭埋進他的胸膛。他輕笑,拍了拍我,聲音還有些沙啞:“膽子真小,有我在這裡,你怕什麼?”
團欒照紗窗,了似中秋月。自然是有你在這裡,我纔不會害怕。無端又想起他在吃藥的事來,只覺得心神不寧。直到他伸手按住我的腳踝,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不自覺地蹭他的小腿,這樣的舉動無異於一種挑釁,他欺身過來,邪邪笑道:“你是還不嫌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