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邊境兵戈擾攘不斷,但十幾年來,幾國之間都沒有再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的戰(zhàn)事。北朝皇后的死,猶如激浪之石,太平假象,一朝破碎。千金買馬鞍,百金裝刀頭,長安城裡充滿了備戰(zhàn)前的壓抑氣息,連我這個不知柴米油鹽貴的人,都能感覺到戰(zhàn)爭的迫近。
劉翀那日回宮以後,一直沒有再露面,倒是先生回來得勤快些。但回來以後就閉門謝客,苻將軍和慕容將軍幾次來府裡拜訪,他都不肯相見。
連著幾天,我只覺得浮躁不安,便是提筆練字也難以壓下心火。跑去書房查了幾本關(guān)於痰癥的醫(yī)書,此癥屬神傷竅閉所致,清竅被擾,元神失控,雖暫無性命之憂,但長久下去,怕也不好。掩卷時,還在心裡暗罵了一句活該,元烈罹患此疾,就只能怪他平日裡心思太細,城府太深。可轉(zhuǎn)念一想,有道士預(yù)言他壽數(shù)不長……倒又擔(dān)驚受怕起來。他救過我的命,又是結(jié)拜義兄……我擺弄著手裡的卷冊,猶豫之下,還是說服自己上門探望。
剛想出書房,繞過幾排書架,才發(fā)現(xiàn)先生也在。束高閣里布局精巧,先生憑空出現(xiàn)在此處倒也不足爲奇。只是他平素裡極少飲酒,現(xiàn)下卻是一身的酒氣,獨自一個人頹坐在地上,抱著個四四方方的盤龍錦盒。許是喝得糊塗了,直到我近身喚他,他方纔發(fā)現(xiàn)我。
“阿落?”他順手關(guān)上盒蓋,喚得卻是我母親的名字。我沒看清盒子裡裝著什麼物件,只知是樣玉器,碧綠青翠,色澤油亮,應(yīng)是上等的玉料。只是這繪著龍紋的盒子,不該是皇宮裡的東西嗎,又怎會出現(xiàn)在先生的書房裡?我下意識撫上心口,摸了摸佩在胸前的玉墜子。“阿落嗎?”先生又喚,看他的樣子,酒氣醺醺,已然酩酊大醉。
“嗯……”好奇心驅(qū)使我不去糾正他的錯誤,退了幾步,半掩到一隻書架後,輕輕應(yīng)了他一聲。
先生垮下身體,半垂眼瞼,含含糊糊說道:“我知道是你,阿落,你是來看我的報應(yīng)吧?……我窮盡心力,半生算計,還是算不過天去……自古紅顏多禍水,我一輩子清心寡慾,十多年苦心經(jīng)營,沒想最後,還是間接栽在女人手裡,算不算老天爺給我的懲罰?……你一定在笑吧?報應(yīng)不爽!報應(yīng)不爽!……你把貍奴交給我……瓜田菊下,明月清風(fēng)……你希望的平常日子,恐怕是不行了……命,你信不信?……她的路,你不能幫她選,我也不能代替她走,我盡心教她,也只希望她今後獨自一人的時候,能夠走得順遂些……貍奴是極聰明的孩子,如今出落得越來越美,再過些時日,只怕連你都要被比下去了……我真不知道該不該再教下去……國之將亡,必出妖婦!只怕日後……也是個禍水……”
先生越說越輕,說到後來,只是囁嚅著脣,再聽不清說了些什麼。我走過去俯下身子推他,喚了幾聲,只聽見他含糊其辭地重複著“禍水誤國,國之將亡……”。先生向來不看好此次南伐,可南伐漸近,他已無力迴天,加之北帝又立下劉鵬爲太子……如今一個人躲在書房裡喝酒解愁,應(yīng)是官場失意吧。
我知道現(xiàn)在和他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但有些話,藏在心裡太久,不吐不快:“先生,貍奴不明白,先生所謂禍水,意指何人?是我母親?是北朝皇后?是拓拔王妃?抑或,是王敏?別的人我不敢說,我母親溫婉賢良,我不知道你們之前發(fā)生過什麼,但我知道,她只是紅顏,絕非禍水!她從不以美貌爲自己牟利,就不該因美貌而遭人非議和離棄!貍奴爲她不平!……容貌和聰慧,貍奴不敢比母親之萬一,但無論道士的讖言是真是假,我日後是身處江湖,還是高居廟堂,王敏絕對不會仗色侍人,更不會做禍國妖婦。先生之志,是天下歸心;貍奴之願,亦是!”
我對著一個神志不清的人一傾肺腑,自己覺得爽快了,先生也倒頭睡著了。我撇了撇嘴,想拿開他手裡的錦盒,他卻抱得死緊。我好奇去揭上面的盒蓋,卻原來是一方玉印,取出一看,直嚇得一身冷汗。
玉印上方以五條盤龍爲紐,正面刻有秦篆,上書八個大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肩部也有一行隸書:大魏受漢傳國璽。此玉莫非就是價值連城的和氏壁?此印莫非就是秦始皇以來幾易其主的傳國玉璽?當年武帝受曹魏禪讓,奪得玉璽,帝都淪陷後,玉璽也跟著不翼而飛了。司馬氏弄丟了傳國之寶,南朝一直以此爲奇恥大辱。北帝又急於爲自己正名,在洛陽故宮挖地三尺也沒有找到。傳國玉璽自人間消失了十多年,如此帝王符應(yīng),國之重器,又怎會流落到先生的手裡?
手中美玉微暇,缺失了一隻角,以黃金鑲補。那是西漢末年,王莽篡位時,逼迫孝元太后交出玉印,太后憤而擲地,摔碎的一角。我端詳許久,疑惑地從胸前掏出母親給我的墜子,在玉璽的瑕痕上比了比,恰好對上。看來,先生收藏此印由來已久,他在劉圭手下爲官,卻始終不肯交出玉璽,所爲何來?
難道是想等時機成熟,取而代之?
真是不要命了!這惹禍的東西,不能讓他就這樣抱在手裡,招搖於市。我費了半天功夫,纔將錦盒從他手裡拖拽出來,找了些紙包裹起來,藏在束高閣一個隱蔽的角落裡。又將玉墜貼身藏好,才反身去找人幫他醒酒。
剛跑到門口,夏生就尋了來:“小姐,看見大人沒有?二殿下來了,要見大人。”
“先生喝醉了……”我示意夏生進去擡人,擡頭見劉翀滿面愁容,出現(xiàn)在書房門口。“二哥,你找先生有急事?”
“敏敏,少傅呢?”夏生進去把他攙扶出來,劉翀見狀,愈顯焦躁,“這老頭子……怎麼喝成這樣?……關(guān)鍵時候,連個商量的人都找不到!我父皇要南伐,我向他請戰(zhàn),他卻不準我去。你說,我又不是太子,爲何要強留我下來?……罷罷,我去找大哥商量看看……敏敏,老頭子近來在我父皇跟前也很不得意,你好好照看他,回頭我再來看你。”
劉翀擡手擦了擦我汗溼的額面,又拉起我的手,輕輕捏了幾下,好像想不出別的說辭,只說了句“我先走了”,便疾步而去。
南伐之戰(zhàn)已經(jīng)籌劃良久,北朝四將皆已摩拳擦掌,劉翀一心建功立業(yè),又怎甘心落於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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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罷晚膳,日落漸黃昏。先生宿醉未醒,夏生說,這麼些年,都沒見他睡得這麼安穩(wěn)。我躊躇了半天,最後還是對夏生說:“小哥哥,你先照看著,我想去隔壁元府看看。”
出了草堂便是元府。月下輕釦門,卻不見應(yīng)門人,我疑心撲了空,才轉(zhuǎn)身要往回去,就聽身後吱呀有聲,一個耄耋老者從門縫裡探出頭來喚我。那個人我常常見到,只是從未說過話。“老伯伯,元公子可在府上,煩勞通報一聲,就說是隔壁草堂的王敏前來探望。”
“不必通報了,是少爺?shù)牧x妹吧。”老人敞開大門,引我往裡去。
第一次進元府,一路月臺花榭,竹影疏斜,雖不富貴,尤有雅趣。可惜我沒有觀賞的興致,只覺得喪氣,在他眼裡,就毫無秘密可言,八成連我的猶豫不定,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再走幾步,眼前一座小院,院子裡栽了幾株杜鵑,被昨夜一陣豪雨,打得春意闌珊。老人示意元烈就在此間,我微笑謝過,提著裙子直往裡去。走都走到此處了,要是再往回轉(zhuǎn),才讓他笑話。
元烈的屋子裡,瀰漫著濃重的蕓香和藥氣。墨童見我前來,朝我一禮,便挑簾退了出去。我環(huán)顧四周,陳設(shè)素雅俐落,房間裡大多是書,案上筆墨紙硯,牀頭掛著一柄舊劍,頗有胡風(fēng)。劍柄飾以狼首,狼毫絲絲分明,眼睛用的是波斯國極其珍貴的助木剌鑲嵌。劍身擦拭一新,看樣子並非久置不用的擺設(shè),只知他手不離扇,卻不知他還會用劍。
“大哥,我來探病,你好些了嗎?”我不敢直視他,眼睛落在案上攤開的一幅小幀上。畫是不錯,但吸引我的卻是一行落款,乍一看,倒有幾分眼熟。
“貍奴,探我還是探字?”元烈從榻上半坐起來,伸手合上畫冊。我笑著撤回視線,從一旁抽了個隱囊讓他靠下。他的膚色原本就白,如今病著,愈顯蒼涼。
榻邊有殘局未了,白子一路猛進,看似勢不可擋,但黑子已經(jīng)張了個大口袋,只等著它自投羅網(wǎng)。“二哥來過了?北帝南伐,他想出戰(zhàn),你會不會幫他?”
元烈笑意漸深:“原來是替他做說客的。”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血色,眸子也很黯淡
“你知道我是來探你的!”只是不知道要說什麼。我攪亂棋局,將兩色棋子分開裝回盒子裡,“腦主元神,你的病就是太過傷神,應(yīng)該好好休息,不要再玩這些傷腦筋的東西了。”
“下棋只是消遣,傷不了多少腦筋。我這樣躺著實在憋悶……貍奴,你來陪我下一盤吧。”他自顧捻了顆白子,落在天元。
“我母親不在,你倒想做天下第一了?”我輕哼一聲,不依不饒嗔怪一句,跟著落了顆黑子。
元烈的棋力遠遠在我之上,他和我對弈,就像在玩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可惜我名爲貍奴,卻偏是那隻讓他玩弄於股掌的老鼠。只要我進一步,他便進一步,我故意退讓一步,他也跟著退讓一步,總是保持兩下均衡,讓人一眼看不出優(yōu)劣。我知道他是在算子,讓人滿懷希望,又在最後一刻功虧一簣,勝負之數(shù),全然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不玩了!”我嘟起嘴,在棋盤上投下一顆黑子。元烈好整以暇,挑起眉毛看我。“沒見過你這樣消遣的,消遣的時候還下這麼重的心思,難怪患此謀夫病!我又不是輸不起,你有多少本事,儘管使出來,要是能吃光我的子,我也輸?shù)眯姆诜 ?
元烈笑出了聲,揶揄一句:“虧你還是南謝之女,能把棋下成這樣,我要是不讓著你,這還怎麼玩得下去?”他復(fù)又收起笑容,緩緩道:“貍奴,這棋盤又不是戰(zhàn)場,非要分個你死我活。你看,這棋子是圓,棋盤是方,棋圓而動,局方而靜,黑白兩色,此消彼長,有氣則生,無氣則亡,處處效法天地自然,體現(xiàn)陰陽之道,並非全然都是害詐爭僞之術(shù)。我若吃光你的黑子,豈不是陰陽失調(diào)?……唉,看來你對我成見已深,你又怎知我和你下棋是在算子,而不是,想和你共進退呢?”
我聞言竟有一絲竊喜,低著頭看棋盤,心突突跳得厲害,但嘴上還是不肯饒人:“那二哥呢?你剛纔那盤棋,可沒看出來是要和他共進退。你們一個頭磕在地上,他來找你來商量,你不打算幫他嗎?”
“要我?guī)退f服北帝,讓他出徵嗎?這纔是要害他!”元烈掩嘴咳了幾下,病來如山倒,素日裡一身凌厲之氣,快要被消磨殆盡了。
我伸手去撫拍他的背,心下泛起疼惜:“你也不看好北朝南伐?”
元烈緩過勁來,點了點頭,道:“戰(zhàn)場瞬息萬變,勝負還很難料,但此戰(zhàn)勝負還在其次。貍奴,你有沒有想過,北帝爲何不讓他出戰(zhàn)?”我搖了搖頭,元烈繼續(xù)說道:“北帝既然決心立下劉鵬爲太子,自然是要盡心爲他保住皇位的。北帝爲人,確實容易感情用事,但他並不糊塗,劉鵬庸碌,爲人促狹,他是知道的。朝中有不少大臣在立嗣的問題上都傾向二弟……如果二弟出戰(zhàn),收復(fù)南朝這麼大的事,戰(zhàn)敗自不必說,如果贏了……”
“贏了,就是功高震主!”瑯邪王氏就是因此傾覆。假如劉翀出戰(zhàn),是勝是敗,都不會有好下場。北帝不許他出戰(zhàn),是爲了保住劉鵬的皇位,同樣也是在保護他,免得他日新皇繼位,鬧得兄弟鬩牆。
“葉先生近來的日子也不好過吧?”元烈合上眼睛,神色倦怠,“葉先生是二弟的少傅,他向著二弟,一心爲他爭取皇位,這事舉朝皆知。加上朝中只有他一人反對南伐。先生在朝中素有威望,北帝開始疏遠他,一是怕他動搖軍心,再者,也是怕他幫著二弟爭奪皇位。試想,北帝百年之後,劉鵬必欲除去先生而後快,可區(qū)區(qū)一個劉鵬,還能牽制得住白石先生嗎?”
我想起今天早上的傳國玉璽,不由得一個冷戰(zhàn)。先生必定也料想到北帝此舉的含義,北帝要保住劉鵬,就不能再容下他。可先生如果要篡位自立,似乎又沒有那樣的根基,到最後,一樣兇多吉少。
元烈的分析鞭辟入裡,我讚歎一句:“你這樣的人才,隱逸民間,真是太可惜了!……照這樣子看來,先生和二哥前途堪憂,你可有化解的辦法?”總不能讓他們真去造反吧。
“你倒是捨得我去鞠躬盡瘁?”他諧謔一句,我暗自咬牙,惱他明知故問!“貍奴,你如何看諸葛孔明?”
“千古良相。”我道。
元烈輕挑嘴角:“白石先生就猶如武侯……”我以爲他要誇讚先生,卻聽他涼涼補了一句,“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倒不如,不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