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華洗盡, 天然真態。被拓拔烈從九龍池裡抱出來,已是渾身酡紅,一團嬌軟。一邊的暖閣裡已經備下吃食, 宮娥呈上剛剛煎得的藥湯, 還微微冒著熱氣。肚子裡有了積食, 只覺得睏意來襲, 饒是他拍著我的臉告訴我, 發沒有乾透,要頭痛的,我仍是睏倦難支, 沾枕就睡著了。
酣眠不覺日遲,夜裡出了身虛汗, 頓覺輕省許多。揉揉惺忪睡眼, 四下張張, 枕邊人已醒轉多時,正支腮躺在外側。自他發病以來我便不再與他同榻, 夜裡總是和衣而臥,輾轉空牀,久也沒有睡得這般饜足了。滿意地抻了下腰腿,斜眼睨他,病氣消退, 白皙的皮膚泛出健康的光澤, 清新如出浴。我伸手撫過他刀刻般的眉眼, 潘容在前, 不禁動詩人清興, 喃喃嘟囔道:“洗盡凝脂見天真,一樹梨花雨後晴?!?
他彎起嘴角, 摸了摸我一邊臉上的枕痕,調笑道:“不是徐妃妝半面,敢問海棠春睡醒?”又以鼻尖相觸,一雙眉眼分明,佔盡風情。
我吃吃笑著搖頭,“甘眠不易得,海棠貪睡去?!睆陀肿е嵾M暖被籠裡,拉手並肩,說了好一番私密話。任窗外鸚鵡頻催,花梢晨影,移上簾鉤。有中官聽見裡間的動靜,躡手躡腳進屋換了一爐香。如今名聲盡毀,索性破罐子破摔,兩個人直賴到日上三竿才起。
回宸居時宮人們已備妥午膳,拓拔烈才坐定,永平便道:“今早有洛陽送來的公文,等皇上御覽?!钡娝P眼一瞇,只恐是有什麼要緊的事,連崔季淵也決斷不下。忙著永平取來公文,信囊裡只有一張深紅小箋。上上下下瞧了好幾遍,不知上面寫了什麼會心之語,惹得他笑意難掩。他讓永平將奏箋轉呈給我,我好奇去看,上面只有寥寥幾字,還寫得歪歪扭扭:
父皇母親大人膝下:
兒臣揖別尊前,轉眼月餘。不知父皇龍體如何?母親安好?念念。
伏願安康!端叩上。
這兩三行字足抵千金,我一讀再讀,不禁驕傲道:“你看端兒能寫這麼多字了呢!你看他寫得多好!”
拓拔烈笑著看了看我手中的小箋,“貍奴天生鬼手,四歲的時候寫得可比這好多了吧?”
兒子是我心頭肉,哪裡能容得下別人說不好,忙辯駁道:“像端兒這麼大的時候,我連筆都拿不穩呢!”
“拿不穩的只怕是右手吧。端兒和你我一樣,天生左利,這字一看就是他用左手寫的,他的右手至今都笨拙的很……”反手之人向來被人視作旁門左道,難容於世。拓拔烈沉下眉頭,肅然道:“我倒是不反對他私下用用左手,寫字作畫,總該有些消遣,只是這些……於爲君者來說都是左道。端兒性喜書畫音律,常常以此自鳴,回去以後,還要嚴加教導纔好?!?
我點點頭,又細細端詳這封家信,與他商量道:“字畫都是小技,爲君者確不該耽樂於此,只是……書道也並非全然都是消遣,且不說字如其人,單爲了修心養性,也是該好好學一學、練一練的?!币娝h首贊同,我繼而進言,將素日的想法告之:“阿烈,你雖答允過不插手四老管教弟子,但我見他們多教端兒讀書識禮,寫字卻是不細教的,只是一味描紅……若是有閒,可否請人另教?”
永平替他布好菜,拓拔烈沒有動筷,略想一下,問道:“貍奴覺得描紅不好嗎?你我不都是從描紅學起。”
我搖頭,答他:“不是不好,只是這種依葫蘆畫瓢的寫法會助長惰性。顧先生剛爲我啓蒙時就讓我臨貼了,開始時確實寫得不好,全然不成形狀,但只要慢慢琢磨自然就能掌握間架結構。描紅卻不然,初學之人常常糾結筆畫的‘過’與‘不及’,全然不顧‘大局’,不能用心體會,有一天沒了這種依恃,彷彿就不能下筆?!?
拓拔烈點頭,無不惋惜地看了看我的左手,“何必捨近求遠另請他人呢?貍奴工於行書,但習字最好先楷後行,此處西照閣倒是有不少好貼,閒時去挑選幾幅,著人送到端兒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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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年尾,禮、戶兩部又生出許多雜事,一件未了一件又添,忙忙碌碌到了小年,便將尋貼之事擱在腦後。直到二十三日,拓拔烈自幸溫泉宮後就深居九重,今日還是病癒後頭一遭露面,天還沒亮就由百官扈行往西郊圍獵。我送他出禁門,見三千羽林軍已在廣場集結,獵手們駕著墜飾紅纓的白馬,牽著佩戴金鈴的細犬,馬鳴嘶嘶,犬吠嘹嘹,浩浩湯湯,士氣如雲。
我止步禁門前,再次叮囑他小心,又吩咐左右幾句,這才放他離去。墨童牽來螭龍馬,驀空久不見主人,正極力搖尾,似要扯斷繮繩飛奔過來。牽狗的太監製不住它,拓拔烈上前摸了摸它的腦袋,它便撒嬌似的低嗚起來。
他一身胡服俏倬,攀鞍上馬,其姿矯捷如飛,哪裡像個大病初癒之人?“朕承大寶,常以息戰安民爲念,今寢兵多年,不知衆將士可曾荒廢騎射,疏忽武備?”衆人齊聲高喝,拓拔烈昂然道:“今日打圍,射鵰逐鹿,衆卿但憑本事,獲獵最多者,朕賞大宛國良駒一匹!”衆人又是一陣高喝,皇帝遂揮弓下令:“出發!”
一陣黃塵滾滾,我目送最後一隊羽林消失在眼前。
拓拔烈雖出生塞外,又半生戎馬,但他似乎並不熱衷於遊獵娛情,更絕少這樣鋪張的場面。如今四海擾攘,此時出郊,恐怕正是想借田獵講武,示威天下。他西征的心意決絕,衆人大抵都已覺察到了吧。
大軍出發之時,天還沒有盡亮,宸居寒階下,獨坐觀天狼。難得一日燕閒,在芙蓉池館裡消磨了半晌。午時用罷膳,纔想起要去西照閣尋帖一樁。
一路上已經聽到往來的宮人們在閒說圍場裡的事,皇帝重賞在前,將士們都不遺餘力。萬俟匆射術了得,今日一箭雙鵰;胡將呼延一人便打得鹿、彘、猞猁不下十餘,冠絕全軍;皇帝更是隻身獵下一隻吊睛大虎……
我心裡一沉,不由得停下步子,隔著灌叢,細聽他們說話。心說,拓拔烈這般逞能,身子纔好,恐怕有個閃失可怎麼得了?幾個太監正說得興起,忽聽身邊黃裳低聲請安:“赫連王爺?!?
扭頭見赫連翀正站在身後,冠笠佩劍,車塵僕僕。他摘下斗笠衝我一笑,白麪如驪珠,轉眄生姿。
溫泉宮靠近漢陵,他向拓拔烈告假祭祖,原說十天即回,可這一去已是月餘。若是公務在身,他出入皇宮內禁自然沒人能管,可當下既不穿官服,也不繫腰牌,一身市井遊俠的打扮,還提著劍,就這麼大搖大擺走進後宮來了。
那幾個內侍還在說獵虎之事,說得繪聲繪色,好像親見的一樣?!盎噬汐C得虎,當即就命人扒皮、烹肉,犒勞衆位大人。又說虎骨浸酒可以祛風溼,對宇文將軍的老傷最好,特囑咐要給將軍留著。老將軍心生感動,拍著胸脯說還能爲皇上再領兵呢?!?
“是啊是啊,聽說老將軍當場就和皇上請戰了。”
“這又是要上哪裡打仗???不是才向南邊繳了歲幣,還當能太平幾年呢?!?
太監們七嘴八舌議論著,我一把將他拽進樹叢後頭,壓下聲音道:“說好十天,二哥怎麼現在纔回來?再沒個音信,你大哥就要派人去尋了。”
赫連嬉笑道:“我倒不怕他發落,你這樣躲躲藏藏的,倒怕他捉到什麼似的?”
我瞪眼嗔他:“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君子所慎。二哥做了執金吾,常常出入宮掖,更要防人之口?!?
“知道知道,避嫌避嫌嘛”赫連笑得邪氣,“叔嫂不親授,嫂嫂你拉著我做什麼?”
我連忙放開他的袖子。那幾個太監並未發現我們,其中一個壓下衆人大聲道:“你們還不知道吧,那歲幣議和的事是崔司徒出的主意,王夫人點頭撥的銀子。這一個文弱書生,一個弱質女流,自然是最不願意打仗的,我看未必是皇上的意思,只怕這仗,還是要打!”
又一人道:“可也未必是打南朝啊,我聽前朝幾個將軍議論,看皇上的意思,恐怕是要打西川呢?!?
那人不服,又強辯道:“西川怎麼打?路都沒有一條,四條腿的馬還能翻過山去嗎?”
這人又說:“照你說打南朝,還繳這麼多歲幣幹什麼?”
那人又道:“都說不是皇上的意思嘛,這繳都繳了,一個是心腹寵臣,一個是心肝寶貝,皇上能怎麼著?皇上把這一整個國庫都交給夫人了,糟蹋點銀子算什麼?”
赫連瞇起鳳眼,聽得仔細。宮裡多得就是這些閒言碎語,不聾不啞也做不得家主。我擺手示意赫連離開,這些人的話不值得他去玩味。
詰曲小橋,迴廊千步,周遭翠幕掩映,喧譁漸去。我與他並肩而行,黃裳遠隨在後??此忮?,想來一夜躡露奔波,還沒有歇過腳。“二哥是來找皇上銷假的?”
他收起一臉頑劣,似有無邊家國事,併入雙眉。
我抿脣,“二哥來得倒真不是時候,你若早回幾天,便可隨你大哥去西郊冬狩了。今日獵物最多者,可得一匹大宛馬呢……我看,你倒真是該換一匹馬了?!绷捡x難得,雲杪一去,我常聞他獨自一人在嘶闕徘徊哀悼。
我自顧說著,赫連聞若未聞,“敏敏,我是來向他請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