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階寒聲碎,塵香覆羅襪。
畫堂下捲簾,玲瓏閒看月。
梧桐葉落,碧紗秋月,眼前的景緻最讓人想起顧先生的句子。
一詩寫罷,我退下已經磨禿的筆頭,玲瓏將用下的筆頭收進罐子裡,輕輕搖了搖:“小姐,又快存滿一罐了呢。”繡球聽見聲響,以爲玲瓏逗它玩耍,搖著尾巴,張牙舞爪地撲過來。
我拍開貓頭,甩了甩已經痠疼的右手,又換左手寫了幾行。“玲瓏,這是第幾罐了?”
“我數數……小姐,左手十罐,右手二十罐。”
我看看右手寫的字,又比比左手的,嘆道:“顧先生說得對,我的這隻手沒有天分,就算寫到筆成冢、墨成池,也是枉然。玲瓏……”我喃喃道,“我不想再用右手寫字了,左手是老天爺給的,如果不用,豈不是暴殄天物,管別人怎麼笑話我呢。”
玲瓏抿抿嘴,湊上前來看我的字:“我看沒什麼差嘛,小姐哪知手寫得都好看。”她指著“玲瓏”二字歡喜道:“這是我的名字吧?小姐寫得就是好看!”
我笑起來,玲瓏天天跟著我,也識了幾筐字,最早會寫的就是自己的名字。玲瓏二字是牧哥哥給取的,南渡那年,牧哥哥在路邊救回了已經餓得奄奄一息的玲瓏。那時,我母親妊娠,父親身體又不好,身邊正缺人手照顧,玲瓏就交由阿代嬤嬤帶著,在王家做起了丫鬟。我曾問她,可是因你生得嬌小可人,牧哥哥纔給你取了這樣的名字?她道:“那時少爺問我叫什麼名字,窮人家的小孩哪有什麼名字,我就是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了。少爺說,那就叫玲瓏吧,玲瓏有半邊王字,以後你就是我王家人了。”
我抽了一張苔紙,用正書寫下“玲瓏”二字,又將筆讓給她:“你來寫寫看。”
她的臉又紅了,接過筆,認認真真地臨摹。玲瓏最寶貝她這兩個字,我常看她以手書空,一寫到紙上,果見其訓練有素。南北兩朝皆盛行佛教,我在寺裡見過一些不認識字的婦人抄寫的經書,字跡便是如此,是一種璞玉渾金般的天然純粹。“真好看!”我讚道。
“小姐又笑我。”玲瓏趕忙將她寫的字收起來,又小心拿過那張苔紙,“小姐,我見六爺老是收著您寫得字,您寫得就是好看。這張……不如就給我吧。”
我點頭笑道:“六叔不藏我的字,都拿去燒了。”好收藏的人最忌贗品,若我臨得不像,也就罷了,偏我寫得可以亂真,六叔是斷不會將這些東西留下來的。
以前也不曾在意,寫下來的紙隨手一扔,就被一些貪小利的下人偷運出去賣錢了。我的字到底火候不夠,像六叔這樣的行家裡手還是能夠一眼辨識真僞,但像石宗山這樣的卻不行。有一天他拿著先祖的《禊貼》來找六叔,得意道:“王家的日子過不下去了嗎?怎麼淪落到要變賣傳家之寶了?”
自此,六叔再不把他的藏品隨意借我了,他說如今外頭鋪天蓋地的衛瓘、鍾繇,好在明眼人還能分辨。現在我要臨帖,必在吉光雅園裡,練習下來的紙也都要燒光。尤其《禊貼》,六叔愛之如命,我若要借,必在他的眼皮底下,臨摹以後,也由他親自來燒。
玲瓏藏起寫著她名字的箋,捲簾向窗外張望,疑道:“今兒是怎麼了,人都哪裡去了?”我才意識到今日的泚園特別安靜,若是那些聒噪的小丫頭們在,我哪裡還聽得見這葉落閒階寒聲碎呢。“喜叔,這人都跑到哪裡去了?”玲瓏衝著修剪園圃的老奴喊道。
“玲瓏姑娘啊,都跑去來燕堂看熱鬧了,皇后娘娘賞給六爺一棵玉樹,這麼高。”喜叔伸手在頭頂比了比,嘖嘖道,“稀奇的很呢!”
我對玲瓏道:“姑母最疼六叔,八成因爲上回去石宗山家的事,姑母才賞他這個,讓他找回點顏面。”
石宗山原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打仗那會兒在荊州做了幾年刺史,回來時竟成南朝首富,富可敵國。士族之家看不起這樣的暴發戶,有一回,六叔駕著牛車在城裡和他爭道,自此之後就有了嫌隙。石宗山也是個活寶,兩個人面上親密無間,要好得和親兄弟一樣,暗地裡卻都卯著勁。
玲瓏拉著我興奮道:“小姐,那肯定是樣絕世的寶貝,您不是最喜愛玉石,我們也去瞧瞧吧。”
“好。六叔八成還在前廳謝恩呢,那裡人多。我們不如去吉光雅園侯著,一會兒玉樹準搬去那裡。我也正好要向六叔借帖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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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銜好月,丹桂吐香風。
雅園之外也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劉安堵在門口轟人,見是我才換了臉色,躬身把我讓進去。玲瓏緊緊貼著我,生怕也被劉安擋在外頭。
玉樹就擺放在庭院正中,我仰頭去看,不禁暗歎,樹幹樹丫都是由整塊墨玉雕刻而成,這該是多大一塊玉料,這樣的雕法未免也太浪費了。樹冠之上綠意蔥蘢,滿是青翠欲滴的翡翠葉子,葉子中間墜滿了各色各樣的寶石果子。玉樹流光,我所見奇珍異寶不在少數,但此物還是不免讓人從心底裡生出感嘆。
六叔負手站在臺階上觀看,顧先生漫不經心地倚在一旁的柱子上剔牙。“貍奴,這樹怎樣?”六叔問。
“嗯,好看!這麼稀奇的樹鎮在園子裡,就是石宗山也得認輸了。”我很識趣地答道,看六叔今天心情不錯,應該捨得把《禊貼》拿出來借我臨摹吧。“六叔,我是來跟您借帖子的,您忙著,我自己去拿。”
“切!”六叔嗤鼻一聲,“石宗山那個暴發戶懂什麼?也就他會拿這些東西當寶。這樹在我的吉光雅園裡,也就配栽在院子裡。”六叔伸出手臂,一把攔下我:“小丫頭,你亂闖什麼?”
“六叔最疼貍奴,借我《禊貼》!”我這年紀,嫁做人婦的都有,虧我生得小巧,撒個嬌耍個賴還不打緊。
六叔想了想,道:“好吧,我今兒晚上有空,就陪你一會兒吧。”別的帖子六叔還許我隨意翻看,只關照寫下來的紙要燒,唯有《禊貼》,他寶貝得緊。和石宗山斗富,他是經常輸陣,但若論收藏,六叔纔是真正的行家。只有他最明白,如玉樹這般的金銀珠寶,即便是價值連城,也終歸是有價的。
六叔轉身進了後堂,取出《禊貼》給我,他就和顧先生就在一旁喝酒閒聊。我寫完一紙,擡頭問道:“顧先生,你看貍奴的字,如何?”說起來顧先生還是我書法上的啓蒙老師,他給予的評價也最爲中肯。
他繞到我身後看了半晌,默不做聲。
我笑道:“總歸差些什麼吧?”
他笑著點了點頭。
我又寫了幾個字,只聽門外一陣騷動,像是有人在砸傢什。劉安扯著嗓門喊:“石爺,石爺,您住手啊!……六爺,六爺,不好了!”
我擱下筆,疑道:“誰啊?”
六叔不慌不忙去收《禊貼》,像是等候已久,悠然道:“還會有誰?”他將帖子收妥,又來燒我的紙。石宗山已經闖進了門,一見六叔,朗聲笑道:“六爺,聽說宮裡賞了寶貝,愚兄見識少,特來開開眼界。”
這人消息還真是靈通。六叔瞇眼笑道:“哪來什麼寶貝,娘娘三天兩頭賞東西,這麼大的物件,我正愁沒處放呢。現在還在院子裡擺著,石兄進來的時候沒擋著您的道吧?”
“哦,就那破樹啊?果然算不上什麼寶貝,聽說皇后娘娘最疼你這個小弟,怎麼盡賞這些不值錢的。”石宗山聲音洪亮,有如地坼,一柄玄鐵如意在手心裡上下敲打著,頗有點示威的意思,“那東西擋道,劉安那小子喳喳呼呼的,我還當是砸了什麼值錢的玩意兒呢?”
砸了?我瞪大雙眼,心裡一陣惋惜,這麼好的東西。六叔的眉梢跳了一跳,似乎也不能平靜:“原來是擋了石兄的道啊,叫人挪開就是了,何必砸呢?知你的人,道你看不上眼;不知你的,還以爲石兄自己不襯,就去砸別人家的。”
“是是是,六爺說得是。到人家家裡亂砸東西總歸不好,愚兄是粗人,一時莽撞,給你賠不是了。我剛纔已經叫人回去取了,還你一棵就是,我家柴房裡有一堆呢,別真叫人以爲我襯不起。倒是六爺您,這種小玩意兒還捨不得……”玄鐵如意在六叔眼門前畫了一個圈,石宗山一副涎皮賴臉的樣子,還真是挺欠揍的。
六叔挑起眼梢,咬牙道:“怎麼會?我只怕這事傳出去,娘娘會怪罪,石兄爲這點小玩意兒惹出是非,就不值得了。”
我們幾個起身來到院子裡,只見滿目碎玉,尖銳的棱角在庭燎的映射下益發耀眼。我提起裙襬小心過去,恍惚走入瑤池,腳下鋪陳的是遍地星光,華麗而奢靡。痛惜之餘,竟讓人產生破壞的快感。石宗山也跟了上來,手裡還沒有放下那柄肇事的鐵如意,來回比劃著。
六叔勾起嘴角,拂袖回屋。我聽他咬牙唸了一句:“我看你拿什麼來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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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府就在烏衣巷尾,沒多久就有人搬來一棵玉樹,我跑出去一看,果真是一模一樣的。石宗山大聲吆喝著,指揮下人往院子裡擡,六叔似笑非笑,表情有些生硬。我輕聲嘆道:“他還真本事,哪裡得來的?”
“這還不明白嗎?”顧先生俯身在我耳邊道,“進貢到皇室的玉料玉器大多出自西域,要運到洛陽皇宮,必先經過荊州……”
先生一言,我豁然頓悟:像這樣擺設在皇家庭院裡的玉樹,多半是一對的。和劉圭打仗那幾年,朝廷自顧不暇,又逢旱魃爲虐,大賊縱橫,根本就管不過來。石宗山在荊州刺史任上亦官亦盜,富成現在這樣,劫掠的應該不僅僅是皇家貢品,更多的還是往來客商吧。
六叔也不說話,回身進了屋子,將還沒來得及燒完的紙一一丟進炭盆裡。石宗山乘勝追擊,跟了進來,大聲嚷道:“六爺,燒什麼呢?什麼見不得人的?”
“焚香。”六叔擡眉看他,聲有挑釁:“石兄家都焚什麼香啊?”這兩個冤家是卯上了,吃的用的,什麼都要拿出來比較比較。
石宗山略想一下,“龍涎、丹檀、沉水……不外乎就是這些吧。怎樣,你家燒的什麼?”
六叔揮袖打散炭盆上嫋嫋升騰的青煙,輕笑道:“石兄,你這就俗氣了吧,我這吉光雅園裡焚得當然是墨香。今日石兄大駕光臨,這個還不配,我自然要燒些好的。”他燒完最後一張,大聲喊道:“劉安,去把架子上大紅漆盒裡的張芝十紙拿來!”
顧先生聞言,蹙眉跽坐起來,我扯了扯他的袖子,叫他安心。張芝十紙早在過江的時候就叫大伯弄丟了,六叔接手吉光雅園後,一提及此事,就少不得搓手頓足。那盒子裡的十紙是我仿著張芝其他的帖子臆造出來的,討六叔一個歡喜罷了。
劉安拿來十紙,在衆人面前展示了一圈,顧先生會心一笑。石宗山是看不懂的,只好滿腹狐疑地盯著六叔把紙一張一張地燒掉。六叔深吸一氣,問衆人:“如何?”我和顧先生只是笑,他又去問石宗山:“石兄,比你家焚的那些香如何?可聞到墨香?可覺得一下子變得滿腹經綸,人也自信了許多呢?”
石宗山並不傻,知道六叔諷他肚子裡沒墨水,但一時又辨不出十紙真僞,也無從反駁,只好藉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