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七日,西市藥鋪還是不間斷地有人來送藥。我曾經(jīng)問過送藥的夥計,近來是否有人前去改過藥方,但那夥計說,這藥是好幾個月前就訂下的,一直就照著原來的方子在抓,並不曾有人改動過。又說,他家掌櫃也精通醫(yī)理,還誇讚過元公子開的這貼藥,調(diào)理女子體虛是再好不過的,請我只管放心地喝。一日兩盞,這藥就喝到了三月。
踏青時節(jié),北帝在灞水之上設(shè)立畫舫,辦起了詩會。劉翀說,長安水邊麗人多,讓我也出去走走,不要老是悶在草堂裡。女孩子就像花,總是不見太陽,又怎麼會開得好?還說,灞橋詩會拓拔王妃也會去,他已稟告母妃,說是大司馬府裡有位相中的姑娘想要娶回家,王妃特地派人來草堂下貼,邀我前去參加。
三月三日天氣新,我在銅鑑前整裝以待。嬤嬤坐在門邊,瞇起眼睛滿意地看著我,清晨柔軟的陽光鋪灑在她身上,讓她看上去遲緩而安祥。“小姐,下棋去啊?”
“作詩去!”我提高了嗓門衝她喊道。
她自顧點(diǎn)頭,開心地笑起來,過了很久,又說:“好,好,下贏了早點(diǎn)回來……”
劉翀親自駕著牛車來接我出門,上車之前,撇見隔壁元府大門洞開,院子裡的雜草竄得老高,看門的老奴正在修剪。
牛車行至灞水岸,一艘小船載著我們往一隊爭奇鬥麗的系彩畫舫去。雕欄玉砌,簇樂紅妝,繽紛繚亂之中,還是能一眼看見拓拔王妃,她在宮娥簇?fù)硐拢俗诖^之上。青玉其骨,冰雪其膚,綠柳其態(tài),寒月其神,所謂佳人,宛在水中。
我定了定心神,王妃請我前來,逃避也不是辦法,總要聽她說些什麼纔好。劉翀偷偷拽了拽我的手,俯身說道:“我母妃性情和婉,敏敏不必緊張。醜媳婦才怕見公婆,你又怕什麼?”
說話間,畫舫上就有幾名內(nèi)官跑來鉤船。有人想上前扶我,被劉翀一手拍開,雙掌握住我的腰,一把將我託上了船。劉翀自己卻不上來,對我道:“敏敏,我不能陪你,你好好陪著我母妃說話,她定然喜歡你。”我環(huán)顧四周,原來這艘船上皆是女眷,男子是不能上來的。皇后不在,便以王妃爲(wèi)首,坐在正中。我向他點(diǎn)頭,他眉開眼笑朝我招了招手,小船又載著他往更大一艘挑著黃龍旗的畫舫去了。
王妃身邊跑來一個梳著望仙髻的伶俐宮人,招呼我過去。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那駛開去的小船,便尾隨那宮娥往船頭去了。
說起來,劉圭作爲(wèi)一國之君,也算專情,後宮之中不過一個皇后,一個王妃。皇后不在,今日便由王妃爲(wèi)首,畫舫之上除了內(nèi)侍宮娥,便是皇親貴戚家的夫人小姐們。一路行來,有不少人竊竊私語。有的說,皇上雖然不反對胡漢通婚,但未必能做上正主,左不過封個側(cè)室;又有說,容貌尚可,再熟透些,狐媚樣兒就出來了。還有說,比哪國公主,哪家小姐如何如何……我佯裝看不見幾個年輕女孩的白眼,倒不知這二殿下,原來如此吃香。
行至王妃面前,纔要下跪拜見,她便道:“王姑娘,不必多禮了。”我半屈著身子,倒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王妃跽坐起來,伸手越過書案,拉著我到她身邊入座。共用一張金絲席,我是萬分的不習(xí)慣,低著頭儘量往後蜷縮,不敢觸碰到她。
“你叫王敏?”她問,聲音甚是溫軟。
我點(diǎn)頭。擡首時偷睞了一眼,確實(shí)美得動人心魄,可是因爲(wèi)離得太近,還是能看見她眼梢的細(xì)紋。王妃的粉覆得很薄,笑起來眼睛依舊彎得像新月,很少有女人面對年齡時還會這樣豁達(dá)。因她的自然不造作,我似乎對她有了一些好感。
她很和藹地招呼我吃瓜果,又領(lǐng)著大家作詩。說是作詩,倒不如說是背詩。北帝雖然傾心漢化,但匈奴人入主中原的時間必盡有限,便是這些貴族的婦人們,也還有不少是不識字的。面前的書案少有紙筆,放得多是瓜果蜜餞,大家只是盡興地遊樂賞春,偶爾迸出幾句打油詩,也不拘泥於平仄。
倒是王妃,文章錦繡,字也寫得好。
作罷幾首新詩,她從匣子裡取出一張灞橋紙,因是蔡倫所制,在南朝又稱爲(wèi)“龍亭”。那日我去晴雨軒訂貨,還未等這紙送上門,便傷了手。王妃將紙鋪展在我面前,柔聲說道:“王小姐可有詩興?也來作一首吧。”
我接過筆,略略思索。擡頭見灞水兩岸綠柳依依,一座木橋如長虹臥于波上,正是傳聞中的灞橋。因幾位詩人,幾番別離皆在此橋,此橋便以詩意別情出了名。以致於長安城裡附庸風(fēng)雅的人,非要騎著毛驢到橋上走一遭才能出詩,又非要在岸邊折一枝柳條相贈纔算是別離。加上今年又舉辦皇家詩會,橋上岸邊更是人山人海,驢脣對著馬嘴。
眼前人頭攢動,我心裡又存著事,實(shí)在是了無詩興。想起每年上巳,吉光雅園中都會舉行曲水流觴詩會,顧先生才思如泉涌,年年都是他奪得詩魁。先生詩興來時,便是廁上都出佳句……想起先生自己總是不肯動筆,每每作詩都要拉著我爲(wèi)他謄錄……手裡捏著筆,真是好久也沒有寫字了……又想起桃葉渡口,執(zhí)手惜別,牧哥哥佇立船頭,絮姐姐折柳相贈,才子佳人,天各一方……南人楫舟,北人架橋,詩意別情總關(guān)人心,又豈出灞橋?
提筆許久,一滴墨落到雪白的紙上,慢慢滲透暈染……那是極熟悉的感覺,彷彿寒冰,經(jīng)一度春風(fēng),便滲進(jìn)了凍土。我的筆尖追隨墨點(diǎn)而下,三月初三祓禊日,本只想默寫一遍先祖的《禊貼》,以應(yīng)此時此景,卻不料,下筆便成一闕短歌。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右手手拙,又久未提筆,筆法上略顯粗糙,但這闕短歌不知何時已融入我的心脈,筆到心到,如行雲(yún)流水,一揮而就。傾瀉紙上的彷彿不是濃墨,而是鮮血;彷彿不是文字,而是胸臆。
擱下筆時,才發(fā)現(xiàn)王妃在一旁看得專注。她的蛾眉微蹙,眼神中似乎是種了悟,又是抉擇。我趁機(jī)打量了她一眼,韶華漸逝,終究是不年輕了,眼角鬢髮都有歲月濡染的痕跡,但更多的卻是歷經(jīng)世事的堅忍與智慧。幾番看她,都讓我想起我的母親,她那專注而透徹的眼神,彷彿母親面對迷局,別人參不透的,她卻總是可以。
“寫得真好!”王妃開口,彷彿下定一個決心。
她微笑地放下紙,輕輕按去額面上的薄汗,示意宮人,要回艙更換一件衣服。宮娥們攙扶她往裡去,纔要入艙,她忽然回眸看我,溫言道:“王姑娘,請隨本宮來。”
我低頭擄了擄裙子,該來的終於要來,我倒怕她不來,她如果肯說破,就意味著給我活路。我穩(wěn)下心神,擡頭起身,應(yīng)道:“是,娘娘。”
順著一條狹窄的甬道進(jìn)入一處佈置華貴的房間,她揮退宮娥,又對站在簾外的我說道:“貍奴,你進(jìn)來吧。”她兀自轉(zhuǎn)過身去,解下外袍。我順從地走近幾步,上前接過。“阿烈這樣喊你?”她又問。我試圖理解她平靜語氣中的喜怒,但是不能。
“阿翀很喜歡你……貍奴,你呢?”我低頭不語,並非不想答她,只是突然覺得這個問題,連我自己也沒有答案。她好像預(yù)料我的沉默,繼續(xù)溫婉說道:“你這孩子,我也很喜歡,真想將你留在身邊……可是,貍奴,阿翀不會是你最好的選擇……這話或許不該由我來說,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
“娘娘,王敏明白,王敏身份卑微,也從未想過高攀殿下。”我擡起頭,好讓她看清我的眼睛。好不容易從南朝的政治爭鬥中倖存下來,瑯琊王氏付出的代價已經(jīng)太過慘痛,我也只願平凡度日,生生世世遠(yuǎn)離君王家。母親臨終前的希望就是我能夠好好地活下去,我便是要死,也不能死得這樣不明不白的,更不能再拖累先生。
“貍奴,你恐怕並不明白我的意思,也不明白你自己……”王妃斜倚榻上,向我伸手。我伏跪過去,她將我的手拉到胸前。她的手柔軟且溫暖,眼神也甚是慈愛,我竟有片刻失神於這樣的關(guān)切。我不敢再看那雙會蠱惑人心的眼睛,一個能夠固寵後宮二十多年的女子,總是有她超越常人的手段,後宮裡的女人,都是演戲的高手!她繼續(xù)說道:“阿翀第一次喜歡一個女孩子,你就是拒絕他,也不要讓他太難過……”
“殿下認(rèn)識王敏不久,便是喜歡,也只是普通的喜歡。王敏不會再見陛下,請娘娘放心。”
“傻孩子,我就說你並不明白……阿翀是我的孩子,我瞭解他,這麼大了,倒是第一次和我說,有個喜歡的女孩子呢。我也真是希望,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子也能喜歡他……”我又在心裡自問一遍,是不是真的不喜歡他,不然她要我離開劉翀,我又何以如此淡泊?螻蟻尚且貪生,我何嘗不是?
王妃嘆了口氣,美人蹙蛾眉,似有一團(tuán)濃得化不開的憂愁。她從隱囊底下取出一隻精緻的小盒子:“貍奴,這個你拿著,有一天,你能用得到……”
我打開盒蓋,原來是個巴掌高的小金人,掂這分量,必是十足的一塊金子,只是這工藝,還真算不上精湛。我在心裡嗤笑一聲,元烈難道沒有告訴王妃,我王敏曾經(jīng)也是高門大戶裡的小姐,雖然家道中落,倒還不至於被一塊金子賄賂,更何況是出賣自己的感情。她要我遠(yuǎn)離她的兒子,我必然做到,只是這塊金子,讓人覺得不堪受辱……
我緩緩合上蓋子,低頭應(yīng)道:“多謝娘娘!”我咬著牙對自己說,這不是出賣,而是妥協(xié),人在矮檐下,爭強(qiáng)鬥勝絕非上策。
王妃兩眼虛空地望向遠(yuǎn)處,柔荑般的手再次覆上我的手背,她說:“好孩子,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它真正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