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明滅了一下,我擡起頭,看見父親手不停毫,還在修史。漏壺已經指到二更,從申正起,他就一直伏在案前,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水,臉色也益發灰白,只是不再一陣一陣地猛咳,似乎只有埋首黃卷,才能使他暫免於疾病的折磨。
母親用金簪撥弄著燈芯,她的膚若凝脂,手若蘭花,指尖新染了丹蔻。壤皓腕於神滸兮,採湍瀨之玄芝,所謂妙指如詩,不過如是。
這雙手的主人,是世間最美的女子。南謝北杜,天底下可以與之媲美的,或許只有昔日小代國的皇后。母親之容姿,絕麗而不可名狀。我雖從未見過那位與之齊名的京兆杜氏女,但還是固執地以爲,即便“北杜”,也必定屈居於“南謝”之後。
如母親這般備受世人追捧的女子,定然會有許多爲人樂道的故事。本來,陳留謝氏女若不入皇族,也只有我瑯邪王氏堪配,但她似乎並不願意屈從於命運的安排,十四年前的大熙四年秋,及笄之年的母親在故都洛陽的金谷園裡設下烏鷺擂,招勝者爲婿。那場棋擂轟動了整個京師,母親憑藉她的傾城美貌和煊赫家世,吸引了來自四面八方絡繹不絕的挑戰者,即便棋力不佳的人,也都想憑藉運氣娶回這個夢寐以求的女人。
可讓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是,這樣年輕的女子,手談造詣之高,已臻化境。開枰整整三個月,竟無人能在那方棋盤上贏出她半個子去。
故事的結局就是她嫁給了我的父親,瑯邪王氏裡從小體弱多病的三公子。那年秋天,我父親的病犯得厲害,宮裡的太醫都來看,還說,他也許活不過來年開春。
冬天的時候,匈奴人劉圭手下的驃騎將軍苻又臣領十萬大軍攻克帝都洛陽,懷帝面縛輿櫬,終難逃一死。士族高門倉惶南渡,金谷園裡的烏鷺擂就這樣在紛飛的戰火中不了了之了。之後,南謝嫁入王家,眼看著年紀輕輕就要守寡。雖然我的母親聲稱她以半子之差敗給了我的父親,但多數人還是以爲她是迫於家庭的壓力。也有人說,的確有位王姓的公子贏出她半子,但那人並不是我的父親,並且在贏棋之後就甩袖而去了。更有人說,因那人出身寒門,我的母親纔會在輸棋之後出爾反爾。
關於他們的婚姻,猜測諸多,道聽途說的話,我並不相信。雖說從未見過兩人對弈,但若說他們不相愛,那麼,注視彼此的目光又何以如此溫柔?
我正盯著母親細白的手指發楞,沒想她也在看我的手。我忙低下頭,暗自吐舌,最後一劃,匆匆收了個燕尾,就將筆擱下了。吹乾竹紙上的墨跡,捱到父親身旁:“爹爹,您看孩兒的字,寫得可有長進了?”
父親也收了筆,對著密密麻麻的黃卷長嘆一聲,轉過身來接我的字。只一首《詠鵝》就看了半盞茶的功夫。見他久不出聲,我心中忐忑,偷覷案上的文字,他一晚上奮筆疾書,也不知道寫了什麼,似乎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我不及細看,只那一筆章草,就叫人沒來由地心煩意亂。父親的筆停在建興元年,秋七月,正是我出生的時日,末了一行,似乎還有我的名字……
未等看清,就被大字蓋住了。父親重新提筆,用硃砂連圈了三個“鵝”字,接著一聲喟嘆:“貍奴十三,已有先祖遺風,若勤加練習,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母親從吳圖裡探出半張臉,眉目如畫,雖嗔卻若笑,“你還誇她?這孩子又趁你不注意,拿左手寫字?!?
我垮下肩來含怨看她,母親終究不肯替我遮掩。左利被人視作殘疾,父親要我改,我改不過來,爲此已經捱了不少責備。
父親再嘆一聲:“好好的孩子,怎麼會是左利?你瞧見了也不糾正她,一味縱容,日後出了王家,豈不是被人小瞧了去?”
母親捱了埋怨,只淡然一笑,對我道:“戌時已過,去和你爹爹認個錯,早點回去休息吧?!?
我扁扁嘴,跪到父親跟前:“爹爹不要責怪孃親了,都是孩兒不好,孩兒一定會改?!毖劬ρe潮潮的,已經有了水氣,倒不是想哭,只是時辰不早,睏乏了。頭上的圓髻該是鬆散了,額前垂下幾縷黃軟的碎髮,擋住了視線。
只聽得父親柔聲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起來吧,地上涼,別又凍出病來,早點回去休息吧?!?
我道了晚安,退出父母的寢室,玲瓏已經提著風燈侯在門外。七月的風,溫暖且香,卻不覺得秋高氣爽,父親嘆了一夜的氣,我也莫名煩躁起來?!傲岘?,這是什麼日子了,天氣怎麼還這麼熱?”
“小姐,明天就是中元節了。”玲瓏長我六歲,是南渡時候從流民中揀來的孤女。名義上雖是我的丫頭,吃穿用度與我也無二致,一出生就伴我一道,親姐妹一樣。
“呀,明兒就是中元節啦?六叔從暹羅人那裡訂的幾隻貓也該送來了,回頭就去他那裡瞧瞧,我們討一隻來養?!蔽倚∽重偱蕦ω堖@樣的動物有許多親切。
“明兒可不成,小姐只記得貓,倒忘了自個兒了?!苯浰惶嵝牙u想起自己的生辰。我生在七月十五,中元正是鬼節,家家戶戶誦經做法,都忙著驅鬼,沒有人會在這天舉辦壽筵。家裡只有我是不慶生的,每到這日,都要去寺裡上香,再回來吃母親爲我做的湯餅。
聽人說,這天降生的都是鬼投胎,鬼胎不屬於人間,多數活不過成年。貍奴九命,母親怕我早夭,纔給我取了這樣的名字。我出生那天,大伯就請了宮中術士來看,本想從中化解,沒想那人卻道我福壽綿長,貴不可言。
玲瓏提燈走在我身側,路經藏書樓,樓上還亮著光,窗紙上一個頭戴綸巾的俊秀剪影,隨燭影微微抖動。我偷覷她一眼,見她看得目不轉睛,便試探道:“牧哥哥這麼晚了還在用功,不如我們去瞧瞧?”見她忙低頭輕應,又把手裡的燈籠往我跟前挪了挪,將一臉紅雲都掩在黑暗裡。她羞赧的樣子是極好看的,我抿起嘴角,又看了一眼。
我的母親雖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偏生出我,相貌平平。我生下來是不足月的,一直就長得瘦弱,如今已經十三了,看上去卻還像個七、八歲的孩子。身子骨也不大好,每每秋冬之交,總有一場大風寒,幾天也下不了牀。身邊一個出落得這麼俊俏的丫頭,倒是把我這個不起眼的小姐給比下去了,也難怪我們兩個常被生人錯認。
木質扶梯發出吱呀的聲響,玲瓏跟在我身後,牧哥哥並未發覺,不知他全神貫注在寫什麼。筆走龍蛇,同是一筆章草,我是喜愛章草的,可今夜,父兄的字只讓我覺得兵荒馬亂。我不禁惱道:“牧哥哥,你這是在練字嗎?”
忽來的聲響嚇了他一跳,他擡起頭,劍眉深鎖。見是我,才調整了表情,溫言道:“我沒有練字。家有小貍奴,想我在書法上的成就也不會出其右者了,練了也是白練呢?!?
他的話又讓想起父親的一夜三嘆,我沮喪道:“可我卻是左利,不管怎麼練,右手的字都空有一副骨骼,卻無血肉?!?
“你年紀還小,能練出一副骨骼就已經不易了。你若肯下番苦功,總是能糾正過來的?!?
我“嗯”了一聲,心中卻不以爲然。府裡有下人私底下說,我的左手是鬼手,是王氏先祖顯靈,也許我更願意相信我的左手是老天爺給的。長輩們教我多用右手,以勤補拙,只有我自己知道,右手不管怎麼努力練習,始終都輸一成。
不過有誰會在意呢?人人都說陳留謝氏多出才女,可也沒見誰真正在乎過母親手談的天分。若不是金谷園裡的烏鷺擂,有誰會知道她纔是天下第一的高手。母親出嫁以後更是從未踏出王府半步,不是盯著棋譜瞧,就是左手和右手下棋。疼我如叔伯父兄,其實也更在乎我是不是左利,對他們來說,尊貴如瑯邪王氏,就不該有一個遭人指點的殘疾孩子,能不能寫一手好字,倒在其次。
“哥哥餓麼?讓玲瓏給你送點吃的。玲瓏做的蓮糕可好吃了,過了這個季再想吃,可就不能了?!蔽也黹_話題,有時也真惱這個呆子,玲瓏的心思,連我都看得出來,他怎麼就不明白?
“我不餓。時辰不早,你怎麼還不去睡覺?耽誤了明天的功課,當心挨先生的罰?!蹦粮绺缰匦绿峁P,擺明是在下逐客令。我又看了一眼,原來是在給《尉繚子》批註。
“明日中元節,不必上學。”我拿起書案上一本《司馬法》,因“司馬”二字是天子姓,故都缺了筆,看起來總覺得差些什麼,立不穩當。隨手翻了幾頁,也看不大懂,就放回去了?!澳粮绺缭觞N喜歡兵法?”見他擡頭看我,我接著道:“你每次清談都落人下風,還要絮姐姐偷著幫你。學兵法有什麼用?桓將軍雖入士族,卻還是個帶兵的濁官。下午他來見大伯,走了以後,坐過的胡牀都叫大伯扔出去燒了?!鼻骞俣嗍歉唛T出身,只談黃老之學,不問國計民生。寒門中人若想當官,多是武職或俗吏,即便官位再高,也不比那些士族。桓恆這些年東征西戰,禦敵有功,皇上纔將他從寒門改入士族,卻還是不能讓其他貴胄高看他一眼。
牧哥哥看了我一會兒,想是不願和我這個小孩子計較,只道:“沒有濁官,那些清官吃什麼去?亂世裡,兵家纔是王道……你還不去休息,快回去吧。”牧哥哥是我二伯王琨的兒子,二伯在南渡的時候也是屢立戰功的,被皇上封爲東安侯,都督荊揚諸軍事,一手掌控著長江中上游的兵權。大伯王琰更是位列三公,並錄尚書事。一個在內掌權,一個在外握兵,照說也不是什麼清官,可若是沒有他們,也就沒有王氏一門的無限風光。士族寒門,清流濁官,在我看來也沒那麼上緊,不過聽別人說得多了,又不願見那些膏粱子弟總是輕慢我牧哥哥,才說出兵法無用的話來。
牧哥哥雖不善玄談,對付我一個小孩子還是綽綽有餘的。我也辯不出什麼,只能咳嗽一聲,喚回快要失去神智的玲瓏,道了晚安,出藏書樓,往我居住的泚園去。
翠薇院落溶溶月,楊柳池塘淡淡風,烏衣巷裡,還是平常一樣的日子。爲何今夜,我會覺得這樣的世界其實並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