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醒轉(zhuǎn),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溫軟的榻上,衾被上有熟稔的氣味,是淡淡藥草、松煙和桂花混合在一起的馨香,這氣味讓我倍感親切,心裡也稍稍有些安穩(wěn),但頭還是異常的疼痛。我深深吸了一幾口氣,努力地想讓自己清醒過來。
眼前的擺設(shè)……這是父母的臥房,我正睡在他們的牀榻上。爹爹呢?剛纔,好像做了一個惡夢……不,那不是夢。爹爹……死了!隨著意識漸漸澄清,我再次回想起大殿前的一幕,風雨如磐,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對了,母親呢?我扭頭去找,她靜靜地坐在外間。牀榻上掛著輕薄的紗幔,朦朦朧朧擋住了我的視線,如同起了一層白霧,把我們隔在不同世界。母親一襲貫穿的白衫,頭髮沒有束起,還有一些潮溼,那樣子就好像弈秋園裡最平常的夜,用擺晚膳,沐浴之後,她都會坐在那裡捧著一本棋譜,直到晾乾頭髮。
阿代嬤嬤也在,王家大難臨頭,府裡的傭人大概都跑得差不多了吧,像她這樣的忠僕,恐怕已經(jīng)不剩幾個了。
外面的雨依舊在下,不時灌進來一陣冷風,把母親烏黑的長髮和雪白的綃衣攪在一處,潑墨般淋漓。門大敞著,她一直對著院子出神,像是在等什麼人,手裡捏著一張皺巴巴的紙,大約就是玲瓏塞給我的東西。
“小姐,瑟妃娘娘寫了什麼?”嬤嬤低聲問她。
“一盤死活棋?!蹦赣H又看了一眼手裡的紙,就將它放在燭焰上,藍色的火苗漸漸竄高,直到快要引火上身,她才鬆手。一盤死活棋?玲瓏想要告訴我們什麼?母親大概已經(jīng)解開了吧。
嬤嬤又問:“娘娘是想告訴小姐什麼吧?”
母親點了點頭,訥訥道:“要活棋,唯有逃子。”她重重一嘆,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又說:“不過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想說的,一年前就有人告訴我了。只是當時,我不肯相信。”
要活棋,唯有逃子?玲瓏已經(jīng)知道,新皇的自有論斷,就是要趕盡殺絕。她想讓我們逃走,可是,王府外面恐怕早有重兵把守,插翅也難飛了。我動了動左手的手指,掙扎著想要坐起來。
忽然,門外閃出一人,彷彿是從天而降,長身玉立,衣袂飄飄,宛如在畫中初見的模樣。他從何處來?又爲何而來?這麼大的雨,難道都沒有淋溼嗎?“夫人久侯了,元烈依約而來?!蹦赣H果然在等人,好奇驅(qū)使我不再動作,躲在簾子後面屏息靜聽。
母親朝他慘然一笑:“天下局勢,果然都逃不出他的眼睛,司馬映一繼位,就拿王家開刀了……也許,我不是一個好的母親,如果……我肯早點放手,讓你把貍奴領(lǐng)走,貍奴也不會弄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有她的手……”母親低了一下頭,聲音已有哽咽,“元公子,我不問你如何進得王府,可如今,你帶著貍奴,又要如何脫身?”
元烈勾脣一笑:“南謝北杜,要見美人一面還真是難,元某爲見夫人兩次,皆費盡心機。但元某既然進得來,自然也出得去。只等吉光雅園火勢一起,便可乘亂出去。請夫人小姐隨我走吧?!痹页萃鈹E了擡手,母親依舊端坐不動。
我埋了半個頭在被子裡,只露出眼睛注視著外間的動靜,心裡暗暗尋思,母親口中那個料得先機的人,可是她曾經(jīng)提起的王碧?但王碧與我又有什麼牽連,爲什麼要帶我走呢?元烈提到雅園火勢,難道他爲脫身,要去放火?想起園子裡的那些墨帖,我下意識動了動受傷的左手,一陣疼痛鑽心,如果要以那些傳世之寶來換我的性命,我倒寧可自己死掉。
母親朝裡間看了看,我連忙閉上眼睛,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她悽美的面龐,她道:“貍奴還沒有醒,元公子……你帶她走吧,她受了傷,病得很重,路上煩你照顧。阿代,你跟著小小姐吧,有你在,我也放心。”
“小姐!”“夫人不隨我走嗎?”是嬤嬤和元烈的聲音,我心裡一驚,她留下來,就是死路一條。我暗下決心,一會兒就是拖也把她拖走,她若不肯走,我也不走。
“元公子,請你轉(zhuǎn)告王碧……”果然是他!母親語氣緩和,但卻決絕,讓人無法辨識其中愛恨,“當年是他負我,如果這些年,他都感到於心難安,那就請他把欠我的全數(shù)還給我的女兒吧,好好教養(yǎng)她長大,讓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我是不會再去見他的,王琿是好人,他待我好,我一日是他的夫人,就永遠不會負他。也請元公子轉(zhuǎn)告他,貍奴……永遠都是王琿的女兒,即便他現(xiàn)在死了,我也不願他身後的名聲有所玷污。”
我偷偷張開眼睛,見元烈點了點頭:“既然夫人心意已決,元某也不好強人所難。事不宜遲,王小姐,元某就帶走了?!彼蟛阶哌M內(nèi)室,挑開牀榻上的簾幕,見我睜著雙眼看他,愣怔了一下,停下手裡的動作。
我掀開被子,努力想要爬起來,元烈伸手助了一臂之力,剛坐起來,就是一陣眩暈。我一咬牙,也顧不得穿鞋,踉蹌?chuàng)涞侥赣H跟前:“孃親,你不走,貍奴就不走!”
母親也詫異我醒著,隨即將我緊緊抱在懷裡,我忍著疼,乖巧地依偎著她。我一直知道她柔弱外表下的堅決,她認定的事情,很少會有改變。現(xiàn)在唯一能賭的,就是她還舍不下我。
但隨即,她就將我狠狠推了出去,大聲對元烈道:“快帶她走!”
我抓住她的衣襟哭鬧起來,母親清麗的臉在我的淚水中漸漸模糊。她想掰開我的手指,但我死命抓住她的衣襟,甚至用上左手,雖然我的左手使不上力氣,但也許她捨不得我疼,就不會這麼狠心地推開我了。母親果然鬆開手,擡起頭絕望地看向元烈,可等我明白她眼底的深意,已經(jīng)來不及了。元烈一記手刀砸在我的後頸上,我只覺頭腦一熱,便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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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孃親!”我尖叫著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個狹窄而陌生的環(huán)境裡,是一間小小的船艙。難道我們已經(jīng)逃出生天?阿代嬤嬤坐在我身旁:“小小姐,你醒了,出了好多汗啊?!?
我回過神茫然地看著她:“嬤嬤,孃親呢?”嬤嬤欲言又止,手裡拿著塊帕子,停在我汗溼的額頭上。她的動作僵持了很久很久,船艙裡靜得詭異。我好像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卻不願意接受。
“她死了。”船艙中間隔著一道粗布簾子,簾子那頭,傳來元烈毫無喜怒的聲音。
我含淚看著嬤嬤,想向她求證這個噩耗。嬤嬤憤憤朝簾子那頭白了一眼,回過頭來柔聲道:“小小姐,您……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休息吧?!?
“嬤嬤……”我堅持要從她嘴裡得到真相。
嬤嬤再忍不住,淚如雨下,哽咽道:“小姐她……她說,皇上不會放過王家的,與其將來再受不必要的罪,不如現(xiàn)在……現(xiàn)在就隨著姑爺去了……”
我把頭埋進被子裡大哭起來,直哭到頭疼欲裂,哭到天昏地暗,哭到連眼淚都乾涸了。門庭赫奕的瑯邪王氏已在一夕間訇然倒塌,我失去了最最親近的人,從此變得孤苦無依。甚至,連我日後賴以爲計的左手,也都殘廢了。
嬤嬤隔著被子不停地安撫我,我哭得累了,才聽見有人吹簫。一闕《秋風辭》,歡樂極兮哀情多。嬤嬤挑開布簾一角,原來是元烈端坐船頭,江南明月夜,玉人教吹簫,妙聲悠遠,迴腸九轉(zhuǎn)。這人與我來說,總覺得不太真實,忽近忽疏,若說眼前只是一縷畫魂,我也相信。
一曲吹罷,他好像發(fā)現(xiàn)我,收起竹簫,低頭鑽進船艙。大概風吹得久了,聲音也是冷的:“哭夠了?哭夠了就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
我也著實累了,彷彿已經(jīng)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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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泊在桃葉渡口,雞鳴報曉,天光漸亮,河岸兩旁又熱鬧起來,一切太平無象。就算是南朝最大的家族倒臺,也不能被百姓列進柴米油鹽七件大事。元烈拿了一張紙,喊墨童出船去置辦些東西。我的目光追著他上了岸,戀戀不捨朝烏衣巷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金陵繁華地,此去經(jīng)年,我也許再不會回來……
“五馬浮渡江,一馬化成龍。王馬共天下,後有白牛繼……”孩子們嘻嘻鬧鬧,大聲唱著孺子歌從岸邊跑過。我從胸腔裡悶哼了一聲,王馬共天下?新皇要的是司馬氏一家之天下,又怎肯與他人分席而坐?
船家是個四十來歲黝黑精瘦的男人,他看著經(jīng)過身邊的孩子,嘿嘿笑了幾聲,對元烈道:“此童謠武帝在的時候就有,後有白牛繼,也許真叫它說準了。如今看來,當年的牛丞相,死得真是冤枉。”
“哦,此話怎講?”元烈坐在甲板上,與船家閒聊起來。
船家蘸水在船板上歪歪扭扭寫了個“牧”字,寫罷,又揮揮手道:“唉,公子你也看不見,我也不認識字,才和人學來的。你看,這‘牧’字啊,不就是一個‘?!粋€‘反’嗎?我常年在這裡做生意,也見過那位王大將軍,總是穿著一身白衫,俊俏的很……不過比公子你,倒是差些?!?
元烈一笑:“船家也相信王牧造反?”
“只要萬歲爺相信,我們小老百姓信不信的,有什麼重要?只怕又要打仗,這才太平了幾年啊……不過,也由不得人不信,您看當今皇后,進宮前,可鬧出不小的動靜呢……若說他們沒私情,誰信?”
阿代嬤嬤憤憤甩下船艙中間的簾子,我不吭聲,歪頭躺了回去,想著司馬映一定知道真相:牧哥哥造反,是欲加之罪!只因瑯邪王氏太過強大,強到足以震主!先皇那時早就不問朝事了,太子的婚事就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謝家那麼多適婚的女孩子,他偏偏冊立已有婚約的絮姐姐爲妃,一方面可以籠絡(luò)與王氏齊名的謝家,一方面又由著絮姐姐大吵大鬧地據(jù)婚,鬧得滿城風雨,也就坐實了牧哥哥造反的動機。他也一定算準了,以牧哥哥性情之磊落,是絕對不會造反的,之前不會,之後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