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拂袖而去, 還是一貫見事風生的脾性。等我趕到御書房,轉過九龍照壁,就瞧見永平擋他的駕, 赫連理也不理, 撥開他一個箭步就闖了進去。永平急忙後腳跟上, 沒一會兒, 又搭著腦袋退了出來。擡頭瞧見我, 訝然道:“夫……夫人,您可趕得不巧,王侍郎和大夏王都在裡面, 要不……”話沒落音,我也閃身繞過他, 跟著進了屋子。
永平連忙尾隨進來, 期期艾艾稟道:“皇上, 夫人她……”
拓拔烈提筆的腕子還沒有放下,緩緩掃視了一圈, 諷道:“夫人也來請戰?朕幸甚!”
我扁著嘴瞧瞧左右,赫連按著雷音劍,張目怒視,牧哥哥交手垂著眼,靜等其變。永平抖著雙腿上前喚道:“大王……這……”赫連這才解下佩劍, 甩手丟給永平。永平哆哆嗦嗦雙手接過, 退在一邊。
拓拔烈緩緩將筆臥下, 斜靠在隱囊上, 好整以暇地等人開口。我接過陸衣手裡的食盒, “皇上,臣妾是來送點心的……”
他纖長的指尖輕輕磕在案上, “端過來吧。”
滿案公文,永平收拾出一塊地兒,我開篋取出瓷碗,擺在他面前。拓拔烈用勺子攪了幾下,不緊不慢地品嚐起來,絲毫不管眼前還有兩個已經僵持到尷尬的人。
“皇上,臣弟是來請戰的!”赫連調開視線,率先抱拳開口,“李成已亡,桓恆稱帝,南北之戰如箭在弦,是不得不打了。荊州是要衝,自古兵家必爭之地,臣弟以爲此地宜早圖,免得夜長夢多。”
拓拔烈一口甜湯抿在嘴裡,含糊不清地“恩”了一聲。
牧哥哥亦拱手道:“臣附議大夏王。”
赫連朝牧哥哥翻了記白眼,信誓旦旦道:“皇上,臣弟請兵三萬,十日之內,可拿下荊州。”
拓拔烈挑了下眉梢,問道:“牧之不是也來請戰的嗎?大夏王請兵三萬,十日之內可拿下荊州,你呢?”
牧哥哥溫言道:“臣,多多而益善耳。”
赫連大笑,“王兄果然是沒有打過仗啊!”
牧哥哥淺笑回他,“桓恆剛剛稱帝,朝中尚有不少棘手的事情,若是殺他個措手不及,三萬人馬,十日之內足以拿下荊州。可十日之後呢?桓恆必派大軍前來。荊州貫穿東西,連接南北,對代國來說,北有三峽,西有巴山;可對南朝來說,荊州地處平原,根本無天險可守。屆時,是桓恆的百萬大軍來得快些,還是大王的援軍來得快些?”赫連一時語塞,牧哥哥又道:“三萬人馬,得而不能守,不如順江而下,入揚州,直搗建康!”
赫連轉念哼笑,搓著下巴道:“看不出王兄好志向,原來是想一仗平定天下啊!多多益善……倒讓本王想起漢時的開國大將呢。”他別有深意地瞟了我一眼,“淮陰侯爲布衣時,死了母親,窮得無處可葬,仍然行營高敞之地,這等志向,果然是與衆不同啊……”
韓信之功可比周、召,卻不得善終。牧哥哥自然聽得出他的言下之意,勾脣反詰道,“大王來此請戰,又所爲何來?”
赫連哼笑,“當然和王兄一樣,是爲了建功立業啦。”
牧哥哥不置可否,又問,“那麼依大王所見,陛下以何建功立業,平定天下呢?”
赫連白眼不語,他平生最看不慣酸儒,要是答“皇上就靠我們這些爲了博一個封妻廕子的將軍得天下”自然就落入他的圈套。拓拔烈饒有興致地攪著那碗甜湯,“朕也很想知道,大夏王答不出,貍奴,既是你兄問的,你這妹妹來答吧。”
我略想一下,“陛下得天下,當然是順應天道。”
“若是天道不昌,不足以得天下呢?”牧哥哥又問。
“萬物莫不尊道理而貴德,先道而後德,若是道不昌,便以德吧。”
“若德亦不能呢?”
我皺眉,“那就……以仁以義。”
“若仁義亦不能呢?”
“以禮。”
“若禮崩樂壞呢?”
我一咬牙,“以法。”
“法亦不足制?”
“法不足制,當然要靠重刑!”赫連插嘴道,“當年我在白城,便是重典重刑,工匠燒出的城磚若能被箭射穿,便是不合格的工匠,士兵不能用箭射穿城磚,便是不合格的士兵,都要受罰,不然何以有如此堅固的統萬城,讓人聞風喪膽的鐵弗軍?”
“可如今大王的白城何在?鐵弗軍何在?若是重典重刑亦不足得天下呢?”
赫連被他一句話噎了回去,懊惱道:“刑不足制,便是天下大亂,那當然得用兵!”
牧哥哥頷首,“是啊,天下大亂,當然得用兵!王牧讀了大半輩子兵書,卻最不願意打仗。用兵之時,天道不昌,禮崩樂壞,已屬末世。國已不國,家已不家,真是大丈夫,此時還談什麼建功立業?王牧請戰,實不爲官爵富貴,更沒臉說是爲了天下蒼生。”牧哥哥向赫連拱手揖道:“大王對妹妹的心意,牧銘感在心。王牧請戰只爲……”他無聲輕嘆,“也只爲了此生還能重回故地,看一眼建康的老梅如雪,綠柳如絲。他日功成,便歸去來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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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拓拔烈設壇敬祭天地,拜牧哥哥爲徵南大將軍。送大軍出城那日,他一身亮銀兜鎧,美人如玉,劍氣如虹。在我的印象裡,牧哥哥從來溫文爾雅,還未見過他有如此灼人的氣勢。隔天,拓拔烈就下旨回蹕東都洛陽了。
我坐在回程的馬車上,爲了打發時間,隨身總帶著一個鐵樟信匣,裡面裝了滿滿的彩箋尺素,都是這大半年裡端兒從洛陽寄來問安的書信。細細讀來,每每都要花上幾個時辰,讀完一匣子,看看手裡最後一箋,落款是半月前,心裡感嘆,短短一年,無論遣詞還是用筆,都日臻純熟了。
一路無話,到了洛陽城門,與迎駕的隊伍交匯在銅駝街上。爲首前來的是漢王拓拔冶,身邊兩個孩子,白膚碧眼的少年是他的獨子佛佑,小些的,正是端兒。我心頭一緊,離別一載,原本肉嘟嘟的臉頰消瘦下來,退去不少稚氣,個子也抽高了許多,爲孃的恐怕已經抱不動了。
小杜也帶著幼女站在人羣裡,赫連早已迫不及待翻身下馬,一把將女兒抱在懷裡,拿胡茬扎她的小臉。一張粉臉被弄得皺巴巴的,險些要哭。
漢王上前請安,與拓拔烈攜手寒暄。端兒掙開佛佑的手,張著雙臂跑到我跟前,他偷覷了父親一眼,顯然有些發怵,怔愣了一下,默默收回要抱的手,規規矩矩磕頭道:“兒臣見過父皇母親。”我只想拉他到懷裡親暱一番,可看見拓拔烈十足嚴父的架勢,也只好生生忍耐下來。
很多事情只此一次,錯過了就不會再來,孩子成長路上的離別,日後都會變成父母心頭無法彌補的遺憾。拓拔烈十二歲時就出宮遊歷,端兒很快也會變成像他父親一樣的男子漢,也許再不需要母親的懷抱了。
團聚以後,我便儘量陪伴在他身邊。端兒喜歡書道,和很多孩子一樣,對父親又敬又怕。他常常臨摹父親的字拿來向我請教,因端兒也是左利,拓拔烈管得嚴格,我就好說話些。只是被他父親瞧見,必然又怨我慣著他,連坐我也得捱罵。
時值初秋,連著七夕、中元大小節日,戶部又拿來合宮上下的開銷,針頭線腦,柴米油鹽,皇帝不當家,哪裡知道銀子不趁手。木犀端著點心進屋,叫我歇歇,我一擡頭,看見端兒又趁我不備偷用左手。我見他寫得認真,輕輕繞到他身後猛然去抽他手裡的筆,果然脫筆不掉,沒想到小小年紀已經有如此筆力了。書法貴在筋勁,我當初不管如何勤練右手,始終都差左手半分,差得就是這半分筆力。顧先生說,大才靠天,小才靠勤,這世上的事情未必勤能補拙。
端兒先是一驚,見我讚許微笑,便臥下筆,得意起來。木犀破了個橘子給他吃,我自然不能助長他這樣的氣焰,故意繃著臉說,“今日的全都練完了?”
他笑嘻嘻塞了一瓣在我嘴裡,“孩兒都練完了。”
我默默提筆,將最後一點收尾,“爲山九仞,功虧一簣。你可知功敗垂成,莫不由這一點而起?”
恰巧拓拔烈從門外進來,端兒興高采烈地拿著剛纔練的字獻寶:“父皇,孩兒寫得字可有幾分像您了?”
拓拔烈接過,隨意翻了幾紙,衝著我笑道:“是有這麼一點兒像。”
端兒沒有聽出言下之意,兀自高興起來。對他而言,這可是從父親那裡得到的難得的肯定。
我笑著上前接過拓拔烈的外衫,“煮了梨水潤燥,叫人盛一碗來?”他略略點頭,搖著扇子軒然落座,“端兒,近來先生都教什麼書?”
端兒跪坐到近前,“回父皇,孩兒在學太史公的《史記》。”
“端兒已經開始學史了?那些經典都讀過了?”我插嘴問道。離開洛陽時他尚在開蒙,光十三經就夠他讀一陣了。
“只讀了《詩經》和《論語》。”端兒正襟危坐,回道,“先生說,孩兒要想成爲父皇一樣的英雄豪傑,如若求之四書五經、諸子百家,是很難有所得的,不如多讀讀史。”
我促著眉頭從木犀手裡接過冰糖梨水,拓拔烈按下我的手,寬慰道:“《論語》也說因材施教,四老既然這樣教,自然有他們的道理。經史子集,也未必非要把‘經’放在‘史’前。”他又轉臉問兒子,“那你就說說讀史的心得吧,要如何成爲一個英雄豪傑呢?”
端兒直了直身子,“曹操曾經對劉備說過,天下的英雄豪傑,只有使君與操耳。可是先生說,他們雖然能在史書中佔有一席之地,但其實都算不上真正的英雄豪傑,因爲他們最終都沒有成功。”他偷覷父親一眼,垂下腦袋繼續道,“先生說,曹操鼓吹‘寧叫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勝在心眼夠黑,可是,臉皮不夠厚;劉備善哭,哭來三分天下,勝在臉皮夠厚,可是,心眼不夠黑……”
“哦……”拓拔烈抿了口梨水,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那麼端兒讀史,可讀到過真正的英雄豪傑呢?”
“先生說,是劉邦……項羽那麼厲害都敗在他的手裡。鴻門宴上,項羽不忍心殺他,就是心眼不夠黑;垓下之圍,項羽明明能捲土重來,卻說無顏見江東父老,就是臉皮不夠厚。反觀劉邦,親生骨肉能推下車;耄耋老父,能分一杯羹……”端兒越說越小聲,說道此處,低頭抽了下嘴角。
“那麼依你之言,劉邦纔是真正的英雄豪傑了,因爲他臉皮夠厚,心眼也夠黑,所以你也要變成這樣的人?”拓拔烈盯著他,不鹹不淡地問道。
端兒搓了搓手指,“先生說……”
“你不要總是先生說!”拓拔烈將瓷碗磕在案上,厲聲道,“朕現在要你說!”
小小年紀,赤子之心未泯,安辨這樣的是非得失?我緊了緊拳頭,想著要不要站出來護犢。端兒低頭靜默了片刻,以不合年紀的老成嘆了口氣,擡頭正視父親道:“孩兒以爲:刀,可以用來砍柴做飯,也可以用來殺人傷人,刀是沒有對錯的,有對錯的,是用刀的人。先生教孩兒讀史,先生講的也是沒有對錯的,有對錯的,是孩兒將來如何以史爲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