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二將出徵以後,捷報頻傳,每天都有信使手持二皇子的金鈚箭從長安大衢繞行至西市,再一路飛奔入長樂門。北軍勢如破竹,初冬時節(jié),就將燕軍趕出了邊境。二將乘勝追擊,打算直搗黃龍,一舉平定燕國,以絕後患。南北大戰(zhàn)以後,北朝元氣大傷,確實需要一場像樣的勝利來振奮舉國的士氣。
這年冬至,街頭巷尾擺滿了祭奠的香案,麥飯斗酒,香燭只雞。狼煙未盡,戰(zhàn)場又添新魂,因爲無墳塋可掃,只能在家門口憑弔遠方的親人。雪片般飛來的戰(zhàn)報,都化成了半空中飛飛揚揚的紙錢。
夏生見我坐在門檻上燒紙,跑來幫忙,他好像從來也沒有問過我的過去,我也沒有問過他的。國破家何在,誰都有段浮沉身世,自己都傷心不過來了,還哪堪多問,聽得多了,心腸也會冷。
傍晚時分,我還在前廳吃飯,忽聞草堂門外嘈雜。夏生連奔帶跑地衝進屋子,嚷道:“大人,不好了,走水了,好像是皇宮裡……”
先生眉頭一攏,放下碗筷,和他奔了出去。我也跟著跑到街上,大街上已經擠滿了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的人羣。皇宮的方向濃煙瀰漫,霞光沖天,火勢必定不小。
“是西宮?夏生,給我備車!貍奴,我去看看,你別亂跑。”先生簡單交代了幾句,轉身回屋裡取來官服,便往皇宮去了。
西宮?那可是拓拔王妃的處所,元烈知道嗎?我匆忙跑到隔壁元府,大門虛掩著,我掄著拳頭砸了幾下,無人應門。推門徑直往裡去,花前廊下,空無一人。元烈的寢房裡陳設未動,案上倒扣著一本書,茶水尚溫,只是少了牀頭一柄狼首劍。
他也趕去了?究竟出了什麼事?我心懷忐忑,但也無計可施,只能返回草堂裡繼續(xù)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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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三刻,先生一個人疲憊不堪地返回草堂,他的臉色蒼白,髮髻散亂,官服也被撕扯開了。夏生忙上前攙扶,又端來熱水和更換的衣物。洗梳過後,先生的面色還是如死灰一般。他打從進門起就這樣一言不發(fā),我上前關心道:“先生,您不要緊吧?宮裡出了什麼事?”
他終於開口,沉聲道:“夏生,去帳房裡取銀子,把家裡的傭人都遣散了。你跟了我許久,我死後,這宅子和家產都留給你,日後阿代嬤嬤就煩你照顧了。”
“先生!”“大人!”我和夏生不料他會說出這樣的話,焦急喚道。
他朝夏生擺了擺手:“去吧!”又疲憊不堪地對我道,“貍奴,你隨我來。”
我將他攙扶進束高閣,他盤腿坐在平日裡常坐的位置上,牆上一幅大好江山,已經滿目瘡痍。他看了看地圖,重嘆一聲:“貍奴,先生命不久矣,日後的路,你要自己走……”他將手掌覆在我的臉頰上輕輕摩娑著,他從來沒有這樣觸碰過我,除了母親,我甚至沒有得到過父親這樣的關愛。
“貍奴,先生能留給你的不是家財,那些東西於你的將來並沒有用處。你有絕世的美貌,但在這樣的世道里,美貌並非老天爺給你的恩賞。自古妖姬禍國,紅顏薄命,你又想做哪一種呢?”我搖了搖頭,這兩樣都不是我的選擇。
“你的母親希望你能遠離廟堂,我又何嘗想讓你捲入紛爭,可是老天爺給你的,必不能讓你遊離於現世之外!先生無子,就當你是我的孩子,儘管你是女兒家,一樣可以完成先生之志,所以,你必須走出一條截然不同的路來……也許,你和我走的並非同一條路,但如你所說,只要殊途同歸,又何必執(zhí)著於我和你走的不是同一條路呢……貍奴,記得先生的話,你要選擇最強的男人,他可以透過外表而愛上的心,同樣,也只有最強的男人才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你,不讓你因美貌而淪爲戰(zhàn)爭和政治的工具……貍奴,術士讖言,將是你之宿命!”
先生一氣說完,輕喘起來,忽地一陣猛咳,他用袖子遮住了嘴。我看見他深色的袍袖上沾染了一大塊水漬,辨不清顏色,但,恐怕是血!我驚惶失措,大叫起來:“先生,您怎麼了?我去喊大夫!”
他伸手拽住我的衣袖:“貍奴,不要去。先生累了,想閉會兒眼睛,我現在還不會死,我要等一個人。你坐到書架後面去,陪著先生……”他的氣若游絲,剛纔那番慷慨陳詞,好像已經抽去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無力地擺了擺手,我擦去臉上的淚痕,順從地爬到書架後面。抽開面前的幾本書,昏黃的燈光透射過來,屋子外面跟著嘈雜起來,是即將被遣散的僕從紛紛出府,另謀生路。先生充耳不聞,只是盤腿閉目,如老僧禪定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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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的聲音漸漸熄滅,只有屋外漏聲迢迢,案上玉爐空燃寂寞香,寒夜變得更加深沉而寥落。這是我最最害怕的事情,是非成敗轉頭空,臥龍躍馬終黃土,過去種種,都是南柯黃粱夢。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三更鼓角響,一夜青燈照壁,旋落無數碎花。束高閣的大門終於被人推開,我從架子上擡起頭,已經不會再驚訝,先生所等是何人。
元烈一身玄色胡服,腰間佩劍,不如平日裡的精緻肅整,髮髻也有些鬆散。但病容消退,碧眸亮如星輝,在夜色的掩映下,如同一隻蓄勢待發(fā)的猛獸。
他嘹亮的聲音在書房裡迴盪:“葉先生,慕容斐領幾百輕騎躲開了劉翀的監(jiān)視離開兗州,從秘道進入燕都中山,直搗皇宮。慕容直已死,他已順理成章地繼任皇位,再不會回來了。劉翀十萬部隊連番大戰(zhàn),死傷不少,已疲於再戰(zhàn),如今他正在回京的路上,葉先生是在等他回來嗎?……劉鵬弒父篡位,朝中大臣敢怒而不敢言,他又怎麼會放這個重望所歸的弟弟回來呢?劉漢亡矣!葉先生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不如另擇明主吧!”
先生緩緩睜開眼睛:“阿烈,慕容斐在朝堂所言,可是你教的?”
“慕容將軍是聰明人,我不過從旁提點了幾句。元烈佩服先生的金刀之計,古今反間,蓋莫能出右者了!”
“還不是叫你給破了,倒不如你那幾顆棗來得遠見!”先生哼笑了一聲,緩緩說道:“阿烈,記得若干年前,你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到我門上來學棋。那時候你已經有些弈棋的底子了,看你佈局,就知你是個遠慮之人。不管開局之時我吃了你多少個子,你都不爲所動,已經很少有年輕人下棋,能這麼沉得住氣,不計較一時之得失了。果然,只下了三年,我和你對弈,就已經力不從心。你佈局之時,總是不動聲色,等到對方發(fā)現形勢不妙,早就已經沒有回圜的餘地了。
你在我門下學藝,我道你日後必是可造之材,一直想引你出仕。可是你好像一直淡泊於富貴名利,只對下棋看書、遊山玩水、結交名士感興趣。人各有志,我不能強求,雖然可惜了你畢生所學,但我想,只要能把你留在北朝,不爲對手所用,就是好事。我一直以爲只要你人在光德坊,就逃不出我的局,未料,我自以爲是局外人,卻早就成了你的囊中物。”先生擡手指了指牆上的地圖,“如今七雄並出,你的這局棋也該布完了吧?”
元烈看了看牆上的地圖,如今天下再度分封,真的就要成了先生所勾畫的模樣。他一手按劍,一手提起案上的硃砂筆,將被先生分割成東西兩塊的北朝改成了南北方向,又在北方統(tǒng)萬城上點了一個紅點。
先生瞇著眼睛,思忖了片刻,笑道:“是啊,統(tǒng)萬城,北帝龍興之地,這纔是二皇子最好的去處……北朝亡矣!北朝亡矣!”
先生長嘆:“劉漢難輔,北帝二子都沒有帝王相。我曾經也不是沒有動過自立的念頭,可惜我沒有可以自立的根基,也沒有可以傳承的子嗣,便是有朝一日真能登上大寶,也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或許等不到我百年之後,就會再生亂相……
那麼你呢,阿烈,你又找到天命所歸者了嗎?我始終想不透,既然我們懷有共同的目的,你又爲什麼非要破壞這好不容易纔建立起來的鼎立之勢呢?七國之中,孰纔是你心目中的強秦?你來,又是要我爲何人出仕呢?”
也許因爲佩了劍,今晚的元烈渾身都散發(fā)著肅殺之氣,連聲音裡都有透骨的寒氣:“北人謂土爲拓,後爲拔。夫土者,黃中之色,萬物之‘元’。葉先生,‘元’非我的本姓,我的本姓是——拓拔!”
“原來如此!”先生仰天而笑,喉嚨裡卻發(fā)不出聲響,“拓拔烈,代國四皇子!……今年開春,代國太子拓拔浩莫名猝死宮中,死時七竅流血,其狀悽慘。傳聞他是聽信術士之言,誤吃了長生不老的藥丸。拓拔浩漢化很深,喜歡黃老之學,是性情溫雅之人,但是決不糊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遭人下毒。如今你可是代國唯一的嫡皇子,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了!”
元烈的拇指摩擦著劍柄的狼首,瞇起眼睛淡然道:“太子並非是我害死,我那時正在劍閣,聞訊時,已經鞭長莫及了。”
“當然不是你!你要想不聲不響地殺死一個人,絕對有更高明的法子,不會搞得這樣血肉橫飛,更不會讓別人心生疑竇。若我猜得沒錯,該是皇長子拓拔宇吧?”
“先生所言不錯,我父皇臥病在牀,恐已不久人世。他想要皇位,連我也在追殺……不過是跳樑小醜,我還不會放他在眼裡……代國國小,北有柔然,南有劉漢,兩面夾擊之下,舉步維艱。北朝實力太盛,只有將其分裂,才能進而吞併。葉先生,拓拔烈繼位之後,願拜先生爲相,請先生爲我出仕!”
元烈單膝跪地,先生向前傾了一下,一把扶住他的臂膀。天氣寒冷,我卻看見他背後的衣服,全都汗溼了。他再次大笑,那笑聲逐漸乾涸,彷彿用盡了他身體裡最後聚集的力量:“殿下,你其實並不需要我,你請我出仕,不就和我當年想讓你出仕,是一個道理嗎?白石青兕,得一人者得天下;白石青兕,這天下也只能容許一個人存在!
我是不是應該稱呼你的另一個名字呢:青兕先生!”
我爲這個名字所震懾。先生忽然猛咳起來,血從嘴裡噴涌而出,流得滿脖子裡都是,然後又滲進靛青色的袍子裡,化爲了烏有。元烈趕緊去扣他的脈搏,我被這觸目驚心的景象嚇得六神出竅,驚叫著從書架後面爬出來。
先生跌倒在元烈懷裡,斷斷續(xù)續(xù)道:“皇后根本不是自殺,是劉鵬爲了皇位逼她服毒……這廝才當了幾天太子,就等不及了!朝中四將一相都不在,正是他的機會……竟然串通宮女給皇上下毒……老子才閉上眼,就去調戲庶母……拓拔王妃不堪其辱,一把匕首紮在胸口上,又點了一把火,燒了西宮……劉鵬誣陷王妃毒害陛下,二皇子放走慕容斐,倒戈謀反……他已派了兵去討伐,如今二皇子也是有家難回……我今日入得宮去,他又怎麼會放過我,他逼我所服的,正是皇后當日所服之毒……”先生面容扭曲,眼睛突起,血順著嘴角還在汨汨不斷地往外流,他死死抓著元烈的袖子,“殿下放心,白石一死,這世上就只有青兕了……只是,朝堂是非地,後宮一樣兇險,你又要如何安置我的貍奴呢?”
元烈握著他的手,在他耳邊重重許下承諾:“先生放心,貍奴已手持金人,我會帶她回雲中,娶她爲妃。他日,就是代國皇后!”
元烈的話恍恍惚惚在我耳邊飄過,我被先生滿臉的鮮血嚇得不知所措,他合上眼睛,艱難地向我伸手:“貍奴,先生不能看你出嫁,但我一直爲你備著嫁妝呢……書房正中……艮六位的架子上……去把它拿來……快去……”
我跌跌撞撞找到那隻書架,將架子上的書全都擄在地上,裡面放著一隻盤龍錦盒,先生要給我的是——傳國玉璽?
我顧不得驚訝,抱著盒子往回跑。元烈一手託著他的頭,一手扣著他的脈搏。我的聲音裡滿是絕望:“快救救他,你能救先生,是不是?”
先生再也說不出話來,身體不停地抽搐著,他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我,嘴脣一張一翕,每一次開合,都有深紅色的血漿在往外涌。我好像明白他要對我說什麼,但我半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貍奴,你其實一直都知道。現在不說,將來一定後悔一輩子!”元烈低聲提醒道。
我的淚如雨下,俯身到先生的耳邊,這是我第一次喊他,也將是最後一次:“爹爹……”看著他的眼瞼慢慢垂下,死亡的氣息在束高閣裡瀰漫開來,我無力地頹坐在地上,再也流不出眼淚了……
惘惘如夜半夢醒,今夕是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