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節又重陽,登高賞紅葉,東籬折黃花,把酒執蟹螯。可惜我一樣也沒得玩,只能躺在牀上吃苦藥,還要帶累玲瓏衣不解帶地服侍我。
一整天睡得昏昏沉沉的,醒來就見玲瓏一雙美目顧盼,許是操勞過度,顯得更大了。“小姐你醒啦,想吃什麼?”
“菊羹。”我懶洋洋答道。
玲瓏“噗哧”一笑:“倒是不見你胃口差。”
“嗯,玲瓏做的蓮糕和菊羹,絕世美味。唉,我也只能拼著身子,吃一口算一口,等我病好透了,怕是又沒得吃了……你說,石宗山家裡怎麼大冬天還吃得到韭葉呢?”
“誰曉得,六爺也想知道呢。”元烈見到母親後,隔日就回了長安。六叔這陣子也很失落,好在還有一個石宗山可以轉移他的注意。
我想了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眼皮倒又耷拉下來。玲瓏替我掖好被子,轉身要去下廚,我迷迷糊糊又交代了一句:“記得少放桂姜。”
自小,我對暮秋的記憶就在這一碗菊羹裡,冉冉秋光留不住,過了季就不會再有了。枕邊一直放著青兕先生所題的摺扇,是元烈臨走的時候留下來的,託母親轉交給我。我清醒的時候就會拿出來看看,但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昏睡。玲瓏指著被子上的破洞給我看,絲綢的被面被我摳成了絮,露出裡頭白白的棉花。她說,我睡著的時候還在練字。每每大病初癒,書法都有精進,也難怪別人會疑心,鬼手夢中得。
大伯一直忙於張羅我和牧哥哥的婚事。牧哥哥要娶絮姐姐,只等過完年,二伯回京述職,倆人就能行嘉禮了。他們是幸運的,不單因爲他們彼此喜歡,更因他們彼此生在王謝人家,少了多少門戶不當的煩惱。
而我,冊封的聖旨一直不下……我還是和往常一樣,只是埋頭寫字,不願去多想皇帝此舉背後的含義。山雨欲來,王氏的命運不是我一個人可以造就的,更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挽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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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的時候,絮姐姐請我去她家做客,謝府有株老梅開花,已經活了五百年。
□□通幽,遠處有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我緊走了幾步,只聽得一聲“牧之”,婉轉鶯啼,驚破梅蕊,多少春情意。樹下公子回眸,是梅一樣清麗的人物,笑語盈盈,執起翩躚佳人手。我趕緊閃身躲到暗處,原來,絮姐姐不單請了我。
玲瓏的步子已有遲緩,她臉上的表情是不可琢磨的,我輕輕嘆了一聲:“我們……還是先去給舅舅問個安吧。”
畫橋深處藏小樓,我們沿著淙淙流水一路尋去。舅舅書房的門緊閉著,也不見下人,我疑心撲了空,再走近些,才聽見裡面有人說話。
“……王家極力促成這樁婚事,大哥,如今只有你能幫我女兒……”那女子的聲音很熟悉,我和玲瓏對看一眼,滿腹狐疑地走到窗下。
“阿落,你別傻了!你們王家的事,我能做什麼?王家兩朝皇后,這樁婚事有什麼不好的?”是舅舅的聲音,他在喊我母親的閨名,難道真的是她?
“他們彼此不喜歡,任誰都看得出來!”的確是母親的聲音,可從我記事起,就沒見她踏出王府半步。
“喜不喜歡又怎樣?王琿待你不好嗎?”
“那不一樣,皇后壓制庾妃和太子多年,你以爲太子會善待貍奴?”我咬了咬脣,母親是爲我而來,但其實不必。
“阿落,生在王謝家,有哪個人的婚姻可以隨心所欲?你在洛陽擺擂臺的時候不明白,現在還不明白嗎?”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生她下來,不是爲了重蹈我的覆轍!早知你態度如此,我不如就讓人把她領走了!”
“你的覆轍?你喜歡的人,他在哪裡呢?單憑一盤棋,你能看出什麼?當初你就看走眼,如今就看得對了?你不要以爲當年是我從中作梗,我告訴你,我可什麼也沒做,是他不要你!”舅舅的聲音越來越大,像是被人戳到了傷處。
“我不是來聽你翻舊賬的!”母親也不甘示弱。
“王謝兩家只有一牆之隔,你十幾年也肯不回來,不翻舊賬,你還指望有什麼新鮮的可聽?”
屋子裡再無聲響。良久,是母親嚶嚶的啜泣:“大哥,算我求你了……如今聖旨未下,你若肯幫忙,就還有餘地轉圜……”
舅舅喟嘆一聲,也放緩了語氣:“阿落,以王琰在朝中的地位,向來說一不二,你有沒有想過,爲何此事陛下會一拖再拖呢?冊立太子妃的聖旨,如果年前不下,恐怕就再不會下了……你要擔心的,應該不是貍奴的婚事啊!”
“你是說……”
我低頭去碾腳下積雪,濺起一塊漏進鞋幫裡,溼了足衣。我扯了扯玲瓏,示意我們還是走吧。玲瓏滿面愁容,也不知道是爲了我,還是爲她自己。看來,今天來得真不是時候,我再沒有賞花的心情,喊人給絮姐姐捎了個話,就出了謝宅。
“我昨天聽六叔說晴雨軒新進了松煙……”我不想回府,隨意找了個藉口,肩輿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小雪初晴,個人自掃門前雪,那些模棱兩可的地界就隆起了高高矮矮的雪堆。幾戶人家的大門已經換上了新的桃符,紅紅綠綠的,是皚皚冬日裡新的希冀。孩子們揚著紅撲撲的臉蛋,嬉鬧著從我身邊經過,大聲唱著不明深意的孺子歌:“五馬浮渡江,一馬化成龍。王馬共天下,後有白牛繼……”
天下已經不再是司馬一家的天下,南朝也將不再是瑯邪王氏的南朝。馬後有牛繼,可憐那白牛,恐怕也早就成了武帝刀下的冤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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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我的婚事,大伯還在四處奔走,明眼人大抵都嗅出了氣味,瑯邪王氏在南朝一家獨大的局面終將成爲歷史。我依舊兩耳不聞窗外事,每日都在泚園潛心習字。偶爾會想,王家人都變成了清官,抑或是像石宗山那樣的富民,好好經營自己手裡的產業,日子不也過得很愜意。有時,又會想到牧哥哥直言正色的樣子:沒有濁官,那些清官吃什麼去?
小年那日,水凍如瘀,天實在冷得厲害,還沒寫上幾行字,手就麻木了。我捱到炭盆邊上取暖,見屋子裡一盆水仙開得正好,一時興起,就拿了筆桿子在書案上擊節:“凌波生寒花,可憐不復久……”
“呸呸呸!”玲瓏放下手裡的針線,怒目看我,“小姐和誰學的樣子?流裡流氣的。”
我朝她皮皮一笑,扯了扯裙裾,正襟危坐,繼續寫我的字……忽聞園子裡急急匆匆跑來一個僕從,在棉布簾子外向我報事:“小姐,宮裡來人傳旨,老爺請您去來燕堂……”
我心裡一沉,一筆飛白圖成了墨點。玲瓏起身應他:“知道了,小姐稍後就來。”
那人又道:“老爺說,請玲瓏姑娘也去。”玲瓏看我一眼,不知道特地喊她去又是爲了什麼。
我只是兩眼空洞地與她對望,心裡早就亂作一團,不再思想了。我以爲自己已經有了十足的準備,無論有沒有聖旨,都可以泰然處之,原來終究不能。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的來燕堂,裡裡外外都擠滿了人。我在一羣人的簇擁下木然地跪到大伯身後,內官甩了一記拂塵,開始宣讀聖旨。屋子裡變得鴉雀無聲,只有一個老朽尖細的聲音,聽起來羼雜不清。
我只是這樣呆呆地跪著,在周圍一片嘈雜的唏噓聲中,終於釐清了頭緒。那內官剛纔說得是:冊封國子祭酒王琿之義女——玲瓏——爲太子良娣?
我驚愕地看向玲瓏,她早就嚇得傻了,在一羣人的推搡下傀儡般地磕著頭,每磕一下,就有眼淚像斷線珍珠一樣滾落下來。
瑯邪王氏樹大難撼,太子良娣,這就是晉室的妥協?
玲瓏在王府的最後三天還是住在泚園,劉管家從我這撥了一大半丫頭給她,她每日都像一個斷線木偶一樣,任由她們擺佈著。我沒有什麼安慰的話可以說,如果這事發生在我身上,我一樣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她再也沒有見到牧哥哥的面,從來就只是她的一廂情願。王府裡還有許多庶出的女孩子,皇帝偏偏選中一個丫頭,也許,太子是真的喜歡她。
玲瓏出府那天,裝扮的很隆重,像是一座用珠寶錦段堆砌出來的小山。女孩子們手忙腳亂,還在不停地錦上添花,我真擔心堆得太滿,要崩塌下來。
她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小姐,玲瓏去了,您自個要好好保重。”她是笑著對我說的,臉頰上傅著厚重的胭脂,如兩瓣勁雨催落的海棠,經不起一陣風吹。她是極愛臉紅的,不管是生氣還是高興的時候,都會有天然去雕飾的芙蓉面孔,決計不是這樣浮誇的顏色,一點兒也不熨貼。我也笑著應承她,不敢去深究這層脂粉背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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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走後,劉管家又調撥了一個近身的丫頭給我,是他妻兄的女兒,名喚綵衣,相貌可人。
過了上元節,我就漸漸恢復了往日的作息,好像只要手中有筆,心裡就再也存不下別的事了。丫頭們比我更熱衷於打聽玲瓏的下落,她們總是在園子裡嘰嘰喳喳地討論,我伸著耳朵聽了幾句,也知道太子對她是好的。
硯臺裡的墨幹了,我直覺想叫玲瓏,擡頭卻見綵衣趴在窗臺上和外面的女孩子說話。“綵衣,”我喊。她應了一聲,露出十隻包著鳳仙花瓣的手指,小糉子一樣,快樂地對我說:“小姐,什麼事?……你看我們新調的顏色,等我試好了,你也染染看。”
我笑著搖搖頭,在硯臺裡滴了水,慢慢研磨起來。
劉管家領她來的時候,替她說過不少好話。她的確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深知一個漂亮丫頭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姐跟前當差的好處。後來,劉管家照例來詢問過幾次,我也都說挺好的。我是個後知後覺的人,對生活瑣事的要求也少,玲瓏在的時候,我不知道她的周到,現在留下彩衣,倒是可以慢慢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