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鐘鼓未敲, 窗櫳外還是明月高懸,遍地霜華。我醒得早,藉著微亮的光仔細端詳, 他的肌膚光透如玉, 隆凖挺拔俊秀, 雙目緊合, 長睫如羽。拓拔烈的睡相極好, 好像只要睡著了,就不會再動,如果不是還有清淺的呼吸, 我?guī)缀跻誀?wèi)他已經(jīng)沒了活氣。北國早寒,夜裡怕冷, 總是不知不覺地纏上他, 慢慢挪開壓在他身上的腿腳, 還是沒有醒。他平日裡總是淺眠,一個翻身就會吵到他, 但我們始終沒有分房睡,這麼多年下來,很多生活上的習(xí)慣都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不能改變的,也都已經(jīng)彼此適應(yīng)。所謂夫妻之道, 便是如此吧。嘴上不知不覺揚起笑靨, 想要抽走環(huán)在他腰上的手臂, 卻被他的胳膊壓住了, 有點兒麻。我小心控制著自己的呼吸, 還是再忍一下吧,永平就要來叫起了, 讓他再多睡一會兒。
夜色岑寂,遙聞宮門外混沌嘈雜,好像有許多人聚集在一起,我側(cè)耳細辨,又懷疑是自己聽錯了。拓拔烈的睫毛顫了一下,隨即睜開了眼睛,不管睡得多沉,他總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清醒。他見我醒著,立即轉(zhuǎn)身去看刻漏,好像深怕自己遲了早朝。我忙道:“五更鼓還沒敲呢,你再歇會兒吧。”
他瞇起眼睛,黑睫覆著青眸,神情嚴(yán)肅地聽了聽:“外面是什麼聲音?”也不等我答,隨即披衣起身。“來人!”宮娥們聞聲進來,已經(jīng)備好了洗漱的熱水和上朝的袞冕。他環(huán)視四下,問道:“永平呢?”
一個宮女小聲答道:“回皇上,崔司徒和一羣大臣在宮門外求見,說是十萬火急的軍情,永平公公出去看了。”
我也跟著下塌,幫忙宮娥抖開玄色的袞龍裘。拓拔烈皺著眉頭將漱口水吐出,拿過面巾擦了擦,忽唸了句鮮卑話,抓起宮娥手中的龍袍,邊穿邊疾步往外去。
“阿烈,什麼事啊?”我拿著冕冠追出幾步,他繫好龍袍,伸手來接。
“不知道,不是緊急的事情,季淵不會闖宮,我現(xiàn)在去看看……你空了把案子上的奏摺處理一下,揀要緊的擇錄下來,等我下朝……”他繫好冕冠上的紅纓,我替他將兩側(cè)充耳順到胸前,剛要走,忽然想起什麼似得,轉(zhuǎn)身草草吻了我的額頭,這個告別吻,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前幾天是我懈怠,這幾天要辛苦你了。”我點頭,淺顰輕笑,目送他出宮門。
**********************************************************************
今日無月,夜色昏蒙,欲雨不雨。我揉了揉脖子,將處理好的奏摺摞起來,刻漏已經(jīng)指到定昏,雖說拓拔烈每日早朝晏罷,但此時還不回來,總該派個人來傳話。他大病初癒,不宜操勞,我擔(dān)心起來,擡頭問道:“今日是誰在東宮當(dāng)值?”
“是墨童。”香祖給我添了茶水,又問:“夫人,時候不早了,您是先歇息,還是等皇上回來?”
我想了想,道:“等吧,叫墨童去看看,皇上現(xiàn)在在哪?”
半刻功夫,墨童就跑了回來。我到外間聽回話,他黑炭一樣的臉上還是難掩焦色,跪在地上,說話也有些結(jié)巴:“夫人,皇上現(xiàn)在蓬萊閣……永平惹了禍,挨……捱了打,皇上發(fā)了好大的火,那些執(zhí)仗的太監(jiān)都看臉色,覺得皇上這回鐵定繞不過他,就往死裡打……”
兩個丫頭聞言都停下手裡的活計,雖說平日裡香祖對永平不怎麼客氣,但在一起共事這麼多年,我知道她們都是拿他當(dāng)?shù)艿軄硖鄣摹!八噶耸颤N事?現(xiàn)下人呢?”我問。
“沒打死,剩了一口氣,皇上才喊停……現(xiàn)在讓人擡回去治傷了。”墨童繼續(xù)稟告道,“皇上龍體欠安,好幾天沒去上朝,本來朝堂上也沒多大的事,可昨兒崔司徒去找皇上,恰好皇上又去接夫人了。崔司徒找得急,找到永平這兒,這傢伙也不知怎麼就糊塗了,多半是心疼皇上,竟然……竟然把燕國的文書給昧下了,好像是什麼開戰(zhàn)的檄文。今兒一早崔司徒闖宮,就是爲(wèi)了這件事……聽說燕國皇帝已經(jīng)發(fā)兵了,大軍正往平城來呢……皇上今兒一天都在處理軍情,直到現(xiàn)在才抽出空來收拾那個糊塗蛋……”墨童嘴裡雖罵,眼睛卻紅了。
燕國和南朝已經(jīng)打了好幾年的仗,慕容斐被桓恆打得元氣大傷,拓拔烈早有趁勢討伐之心,只是苦於沒有開戰(zhàn)的藉口。燕代兩國雖無邦交,倒也沒有什麼恩怨,沒想對方竟然會率先發(fā)兵。“怎麼會?燕國又以何藉口開戰(zhàn)?”我喃喃疑道。
“這個……這個我可不敢說。”墨童抓耳撓腮,囁嚅道。
“這裡沒有別人,你且直說吧。”
他咬了下脣,回道:“前些日子皇上犯病,就是因爲(wèi)……因爲(wèi)燕國皇帝,他讓人給皇上送來一封書信,囂張得很。說是我們代國之前向北朝稱臣,現(xiàn)如今又給司馬晉當(dāng)屬國,反正都是給人家當(dāng)家奴,不如……正好他死了兒子,皇上……嗯,太上皇又薨了,不如就讓……就讓皇上給他當(dāng)兒子,他給皇上當(dāng)?shù)』噬峡戳诵牛幌伦优瓪夤バ模汀?
“皇上到底得了什麼病?說!”我倏然拍案,厲聲喝道。現(xiàn)下拓拔烈在蓬萊閣,這地方連我都去不得,永平、墨童卻可以,他們一個個都知道實情,卻獨獨瞞著我。
墨童被我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一哆嗦,然後就梗著脖子再不出聲,擺明了是知道也不會說的。拓拔烈挑選在身邊的人,都是一副德性。
我長嘆一聲,又沒奈何,整了整衣袖,道:“燕國皇帝的信,除了以其有,易其無,還要了什麼?”
墨童嚥了下口水,回道:“要戰(zhàn)馬。皇上前幾年拿三十萬匹戰(zhàn)馬換了南朝皇帝一幅丹青,燕國皇帝如今佔領(lǐng)了中原,便以上國自居,說是如果我們不肯歲歲進貢,就要派兵來打。”
我稍稍理了一下頭緒,拓拔烈不是那麼不經(jīng)事的人,不會被一封信氣到,這只是一個誘因,他的病都是因爲(wèi)操勞太過才犯。燕國發(fā)兵的速度確實讓人有些始料不及,不過對於這個野心勃勃的近鄰,他未雨綢繆已久,慕容斐未必討得到便宜,反而給了他將來可以揮師南下的藉口。
一旁的木犀偷偷擦起眼淚,香祖哽咽道:“永平貽誤了軍情,皇上沒打死他,是皇上的恩典……只怕這回也不會留他下來了。”
宮人們個個都畏懼這個皇帝,但拓拔烈對待他們其實也算寬和,有些無心之過,只要不觸碰到他的原則,他是不會隨意處罰的。但是一經(jīng)處罰,便是重罰,無論罪名大小,不被打死,也會被趕出宮去。這是他爲(wèi)人細謹(jǐn)?shù)牡胤剑@些人離主子最近,人心叵測,若是懷恨在心,防不勝防。
我細想一下,搖了搖頭,心說,皇上還捨不得他。永平在他身邊跟了這麼久,知道的事情比我還多,如果拓拔烈不想再用他了,又豈會留著他活命。“木犀,看看還有沒有傷藥,帶上,我們?nèi)デ魄啤!?
出門才覺天寒,夜色寂寥,風(fēng)燈零亂。木犀要回屋取斗篷,我道:“不必了,幾步路而已。”後宮兩側(cè)有東西旁舍,東側(cè)住著宮女,西側(cè)住著太監(jiān)。我頭一遭來,香祖在前面引路,一路卻不見人影。永平也是有身份的公公,獨住了最好的一間。一行人剛要入內(nèi)室,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朕知道你的心思,並不是想要干預(yù)政事,那些大臣給你籠絡(luò)的罪名是冤枉你了。可你知不知道你扣下的是什麼?慕容斐大軍壓境,朕竟然到現(xiàn)在才知道,軍情如火情,你再扣幾日,朕就要亡國了!”
我示意大家停步,隔著圍屏上的縫隙看見拓拔烈正坐在塌沿替永平上藥,說道激動處,手下失了分寸,永平疼得發(fā)顫,卻不敢呼痛,泣道:“是奴才該死!可奴才就是心疼皇上,皇上的病好不容易纔見好,在夫人那裡得了半天舒心日子。崔司徒來找,奴才不忍心打擾,想隔一會兒再報也不遲,誰知……誰知這奏本揣在身上就忘了……奴才大字不識一個,斷沒有干預(yù)政事的心思,更不是燕國細作,實在不知道是要緊的軍情……皇上打奴才,奴才一點也不冤枉,沒打死奴才就是大恩……皇上親自給奴才上藥,奴才實在……”說著又埋頭在被子裡嗚咽起來。
拓拔烈無奈笑起來:“還有力氣說這麼多話,看來你這小猴崽子挺經(jīng)打的。”
永平見皇帝笑,抽抽搭搭斗膽道:“皇上,奴才孑然一身,打小進宮就跟著皇上,對皇上的忠心,天日可表!求皇上……求皇上千萬別趕我……皇上要是趕我,還是打死我算了……”
“朕打你,你也不怨恨嗎?”拓拔烈繼續(xù)上藥,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是奴才誤了大事,該打!皇上待奴才好,奴才怎敢有怨恨!”永平撐起身體,急著要表白。
拓拔烈一笑,轉(zhuǎn)臉對著門外道:“夫人,別躲著了,都進來吧。”
我應(yīng)了一聲,他順手抄起條薄被,蓋過永平的腰際。永平見我?guī)е涣t人來,喚了聲“夫人”,扭了兩下,咧著嘴好像又要哭。我示意他不必多禮,晃了晃手裡的藥瓶,笑道:“倒是我多此一舉了。”拓拔烈將傷藥交給墨童,關(guān)照他小心照看,又對永平道:“你好好養(yǎng)著吧,等好了就回來當(dāng)值,可別想著偷懶。”
永平帶著哭腔,掙扎著想要下榻謝恩,拓拔烈擺手道:“罷了罷了,躺著吧。”語畢,轉(zhuǎn)身出門去了。
夜風(fēng)吹拂,晚星隱沒。拓拔烈神情肅穆,揹著手一路踱回東宮,才進門就揮退了屋子裡的宮人。我默默地陪著他,於這樣紛紛擾擾的局勢中闢出一塊安靜的地方供他思考。永平和墨童都不在,他不習(xí)慣生人近身,所以事事都要假我之手,偏我的手又不好,一陣忙亂,還是沒有解開一身繁瑣的袞服。他倏然握住我的手,熨貼在胸前,正色道:“貍奴,我要離開一陣子,把你一個人留在平城,你怕不怕?”
“你要去哪裡?燕國軍隊不是正往平城來嗎?”
“他們的目標(biāo)不是平城,而是雲(yún)中……”他頓了頓,我略略思考,頷首。燕國的目標(biāo)的確不是代都,以其現(xiàn)在的國力不可能鯨吞代國,而是雲(yún)中城裡的戰(zhàn)馬。燕晉之戰(zhàn),戰(zhàn)備的消耗太大,而西都雲(yún)中,自拓拔烈剿滅柔然之後,已經(jīng)成爲(wèi)北方最大的牧場。
拓拔烈的手指撫過我的臉頰,嘆道:“燕文帝一脈雖只剩下一個慕容斐,可慕容家的子侄們,個個都能行軍打仗。而我麾下,卻是將才寥寥,非要逼得我親征不可。這一仗很關(guān)鍵,我不放心其他人。我會在平城留下駐軍,但不多,作出備戰(zhàn)的樣子,讓慕容斐以爲(wèi)我上當(dāng)了。我離開平城的消息不能透露出去,一旦燕軍知道平城已空,我怕他會放棄攻擊雲(yún)中,轉(zhuǎn)而攻打這裡……今日朝堂上,我沒有透露實情,要瞞住敵人,先得瞞住自己人,只有攻其不備,纔有勝面。此事只有季淵和宇文老將軍知道……我想我應(yīng)該讓你知道實情,平城幾乎是座空城,如果被燕軍發(fā)現(xiàn),後果……如果你害怕,我也可以讓你先去別處避避風(fēng)頭……”
我堅定搖頭:“我不怕危險,他們知道你捨不得我,所以我才更不能走,我留下來才能穩(wěn)定軍心民心。有崔先生在,我會聽他的安排,我可以對外說你病著,不能上朝。朝堂上的事有崔先生,守城的事有宇文將軍,我只替你守著東宮。我只怕辜負你的重託,還怕你的身子,病纔好,怎麼吃得消……”
“燕軍這次是長途作戰(zhàn),不會把戰(zhàn)時拖延得太久,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他的手掌摩娑著我的頭髮,低聲如耳語。
“你何時出發(fā)?”我戀戀不捨,偎進他懷裡。
拓拔烈嘆道:“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