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回身看我,地上的紙已經摞了厚厚一沓,案上是我臨摹的《禊貼》,寫了一夜,這篇最爲得意。六叔拿起來看了看,還是默不出聲,只是眉頭慢慢糾結,眼中精光畢現。我原還是笑著的,見他這副神情,倒隱隱生出不安來。
顧先生也醒了,抱著酒罈子跌跌撞撞進屋,看見六叔手裡的字,一下子就立穩當了?!柏偱?,這是你寫的?”先生一臉肅然,我點點頭,好奇他這回又能想出什麼新鮮的詞兒來誇讚我??伤恢靡谎?,只是盯著那幅字不停地抽氣。
“貍奴……”六叔喊我,囁嚅著脣想要說些什麼,可是最終也沒有說出口,只將那張紙妥善收了起來。我暗自得意,所臨之《禊貼》,還是頭一遭免於一炬呢。
因那幅字的關係,我一連高興了幾日,雅園也跑得更加勤快了。六叔這陣子有求必應,隨我在禊堂裡進出。他還告訴我,最近市面上出了一種新紙,產自龍亭,韌而能潤,只可惜龍亭隸屬北朝,這紙在南朝價高難得。但他已經讓晴雨軒進貨了,改天就能去拿。我本來也沒上心,倒是石宗山送來一些,我提筆試了幾字,果然是極好的紙,纔將這件事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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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過後即重陽,半夜涼初透,一牀薄被難耐五更寒,夜裡常常被凍醒。世事無常,冬日愈近,我便愈加難安,生怕哪天莫名病倒,一覺醒來又是物是人非。
想起那些新紙,一連派人去問過幾次,直到昨天,店裡纔來人說貨到齊全了。本來想喊上彩衣一道去的,可泚園裡遍尋不著她。快近晌午了,我擔心起來,一大清早到現在都不見人影,又沒和誰告過假,萬一出了事……於是,又喊了幾個丫頭出園子去找。
深秋天氣,晝暖夜涼,最容易染病。正午驕陽似火,我沒走幾步便出了一身薄汗,臉漲得緋紅,女孩子們七嘴八舌往回趕我:“小姐您先回去吧,我們去找。這一冷一熱的,您再鬧出病來,我們可擔待不起……”我也著實累了,只好先躲進六角亭裡歇一歇腳,看著她們三三兩兩各自分頭散去。
才坐定,就聽假山後有人私語,男的滔滔不絕,女的半推半就,好像有什麼爲難的事。究竟說了什麼,我離得遠,也聽不真切,但那倆人的聲音我是極熟悉的。我抿嘴苦笑,踏破鐵鞋,原來在這裡,女孩子大了,果真管不??!心想著哪天就和六叔去說,把她配給劉安算了,省得在我這裡當值,老是心不在焉的。
本想過去叫她,但又一想,我自己也是個女孩子,這半間半界的處境,要說些什麼纔好?還是不要揭穿他們,給彼此都留點顏面吧。於是捶捶膝蓋起身,獨自一人踱回園子裡去了。
沒一會兒,綵衣就提著裙子躡手躡腳地回來了?!熬Z衣”,我隔著竹簾子喊她,她一愣,故作鎮靜小步趨來,“小姐,找我有事?”
“劉安……”我故意拖長了音,見她神色慌張,才道:“是你親戚吧?”
“嗯,他是劉管家的小兒子,劉管家是我姑夫?!本Z衣轉著眼睛一直往簾子裡瞟,大概好奇我怎會有此一問。
“那倒是親上加親,你也不小了,我和六叔去說,把你配給他可好?”
“不要!小姐……奴婢要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小姐罵我就是,我一定改……小姐可別趕我……奴婢可不要嫁他!”綵衣聞言,舌頭都打結了,但那句“不要”倒是決絕的很,不像是故作驕矜。我又一想,綵衣模樣生得好,眼界自然也高些,每回說到玲瓏,她總是掩不住一臉豔羨。也許,是劉安的一廂情願吧。
我抿抿嘴:“不要就不要吧,我也不會逼你……我要去晴雨軒,你陪我一道吧?!本Z衣還是一臉不情願,半張著嘴,像是有話說?!坝衷觞N了?”我問。
她繞過簾子,湊到我跟前,眉眼彎得像新月,扯著我的裙襬撒嬌道:“小姐,明天再去吧,明兒桃葉渡口有雜耍,聽說是西域來的,可稀奇了……”
“哪裡有好吃好玩的,都少不了你!”我笑著嗔怪一句,忽然想起玲瓏也常常這樣親暱地和我說話,想起她和我結伴出遊時快活的樣子,她也喜歡市井裡的熱鬧,只是礙於我習慣清靜,才總是陪著我呆在這方窄窄的天地裡。如今,更是庭院深深、重垣疊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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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聞扣門,明星晨未晞。綵衣今天倒是特別勤快,一大清早就起牀了,端著熱水侯在門外等我起牀梳洗。也許是昨天根本就沒有睡好,眼底暗沉,像是兩片濃密羽睫投下的青影。我心裡發笑,不就是看個雜耍嗎,用得著興奮成這樣。
用罷早膳,時辰還早,我隨意練了幾個字。她還是一聲不吭,乖巧地侯在一旁,許是要出去玩了,許是昨天說要把她許給劉安,嚇到她了,今天一反常態,好像整個變了個人。不過安靜下來的時候,確有幾分楚楚動人。漂亮的姑娘總是讓人心生憐惜,其實,她也只是比別的女孩子好玩一些,想法多一些罷了,也許是我平素裡的要求太過嚴苛……我又看她一眼,心頭一軟,擱筆看了看天,道:“綵衣,我們走吧,去佔個好位子吧?!?
備轎出王府,一路向北,桃葉渡口果然很多人,今天雖然不是趕集日,但小販們趁著西域的雜耍團來表演,都趕著出來做生意,渡口邊熙來攘往,像是又回到了年節。肩輿在擁擠的人羣裡搖擺不定,變得笨拙礙事,我只好喊轎伕停在街角等我,拉著綵衣一道順人流步行而去。
幾個高鼻深眼的西域人還在空地上搭臺,看樣子一時半會好不了,晴雨軒就在附近,趁著表演還沒開始,不如先去看看新紙。
我平常來晴雨軒,很少帶著綵衣,偶爾帶她來一次,她也坐立不住。筆墨紙硯她沒有興趣,好在隔壁還有一間胭脂鋪,可以供她打發一點時間。不過今天她倒是安靜的很,一個人倚在門柱上,直盯著戲臺子的方向瞧??此坎晦D睛的樣子,又好像是有心事。
店家拿出新紙供我試用,我沾墨寫了幾筆。在外頭寫字我多用右手,店家隨意掃了一眼,滿臉堆笑,讚道:“王小姐的字果然不同凡響,小姐對書法這麼有興趣,小店裡倒有不少名人墨寶,要不要買幾幅回去臨臨看,保管事半功倍。”說著捧了一摞字畫出來,攤在我面前。
我笑著看了幾幅,隨意問了問價錢,心說,原來我的字那麼值錢,哪日我若落魄了,倒是不愁生計。店家見我也沒有要買的意思,陪著笑臉,又拿了一些出來。這家店大約是看人做生意的,贗品還真是不少,如果六叔來買,他大概就不敢了。我本想多逛一會兒的,也被這人弄得沒了意思,只要了些新紙,喊他送去府裡,就離開了。
綵衣蹲在門口,魂不守舍地看著戲臺子,我喊她走,她也沒有聽見,我又喊了一聲,她纔回神,訥訥說道:“小姐好了?今天怎麼這麼快?”
“不是要看雜耍嗎?我們去佔個好位置啊。一會兒人多了,我可擠不進去?!?
我們去的早,站在第一排,又等了好一會兒,臺上終於開鑼。西域話我聽不懂,但那些伶人真有本事,手舞足蹈的,意思也能猜出大半。他們的表演極有趣,都是我不曾見過的,引得臺下陣陣喝彩和哄笑。我看得入迷,不覺人潮洶涌,快要把我淹沒了。
之後又上來幾個衣不蔽體的女孩子,熱情地揮舞著手臂,扭動著腰肢,環佩叮噹,發出陣陣有節奏的聲響。我看得不好意思,後頭的人還在怪叫聲中不停地往前推搡。我已經被逼到了臺角下,直到被擠得喘不過氣來,轉身去找綵衣,才發現我們已經被人潮衝散了。身後黑壓壓的一片,看著都讓人窒息,我頓時興致全無,抻著脖子尋找綵衣。
可我委實矮小,力氣也不大,別說找人,就是自己走出去都很困難。我勉強背過身,逆著人羣試圖往外擠,才走了幾步,身後突然伸出一隻粗壯的手臂。藍色的棉布衣袖,粗大的關節,指甲裡滿是污垢,手裡捏著一塊髒兮兮的帕子,那帕子蒙上我的口鼻,一陣異味撲面而來。纔想屏息,已經來不及了,只覺頭頂酥麻,眼皮一沉,便昏厥過去……
我彷彿做了一個夢:四周黑漆漆的,好像是密密麻麻上下攢動的人頭,又好像是天地之初,一片渾沌。耳邊是嘈雜的響聲,此起彼伏,又像是佩在瘋狂的西域舞者身上的銅鈴。我只覺得過了很久很久,纔有一道衝破夜空的光華劈開了令人壓抑的黑暗,或許那就是傳說中盤古的大斧,能使清氣上升化爲乾,濁氣下降化爲坤,天地間有了光,一切才慢慢澄清。我爲那道光欣喜不已,輕盈的彷彿就要生出逃脫的翅膀,可伴隨而來的,卻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我還以爲那是破繭而出時必然要付出的代價。
因爲疼痛,我漸漸有了知覺,我感覺到沉重的眼皮、脖子、身體、手臂、腳趾……我斜躺在一個角落裡,四肢隨意的散落著,似乎完整無缺,身上也沒有枷鎖。我極力搜尋疼痛的所在,但那也許只是我的錯覺,因爲我的頭實在昏得厲害。
“這就是大名鼎鼎南謝的女兒,怎麼是這麼幹癟的小人兒?還用得著我們兄弟兩個出手……”一個男人的聲音,兇神惡煞,好像還踢了我一腳,但我卻沒有感覺到疼痛,因爲身上一定還有某一處更爲疼痛的所在。
“你小心點,別弄死她,弄死了不好換錢?!笔橇硪粋€男人的聲音,粗魯,不耐。
被綁架了嗎?!我慢慢清醒,恐懼讓我不敢睜眼,深怕會受到更爲嚴酷的對待。誰來救我?綵衣發現我走丟了嗎?她總是那樣心不在焉……他們是去要錢了吧,王府不缺錢,應該會有人來贖我……我惴惴地想著,一個急躁的男人在我身邊不停地踱步,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跳上。
隨著神智越來越清明,疼痛也變得劇烈起來,是手,手斷了嗎?我試著動了一下手指,但是感覺不到。我閉著眼睛不能去看,可一旦意識到哪裡出了問題,疼痛就愈加明晰起來。我強忍著恐懼和淚水,恨不得再次昏厥過去。
黑暗裡,時間、疼痛和絕望被無限地放大著,我一直忍,一直忍,直到快要崩潰。我不是一場普通的小風寒就能被擊倒的嬌滴滴的小姐嗎,這麼疼,爲什麼還沒有昏死過去,爲什麼還能忍這麼久,我到底還要忍多久?
時間凝固了一般……突然,是一陣木頭迸裂的聲音,我直覺來了救兵,睜眼去看,可破門而入的光太過耀目,只能看見逆著光站著一黑一白。我心頭一涼,這兩個無常,難道是來拘我魂魄的?
還沒等我反映過來,四個人就纏鬥在一起。先前的兩個人手裡有刀,似乎佔些便宜,打了幾下,其中一個朝另一個喊:“快跑,別惹事!”兩人虛晃一刀,便破窗而出了。
黑膚人想要去追,白膚人喊道:“別追了,王小姐要緊?!?
我瞇著眼睛,看見那人款款向我走來,揹著光,我不能看清他的臉,只有一個金色的輪廓勾勒出一副天神般完美的身軀。那身姿我是極爲熟悉的,不必看清他的臉,我也知道他會有怎樣精緻的脣鼻,因爲六叔每天都會在禊堂裡對著他的畫像。
“元烈……”我被他輕輕抱起,想說,你的眼睛怎麼還沒有好?可他的手臂如此有力,氣息如此親切,他的心跳讓我感到安全而適意,我渾身鬆懈,頭一歪,便暈厥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