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遊四海求其凰。時(shí)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畫闌曲徑,一路踏歌而行,繞出九曲迴廊,眼前豁然明亮。來燕堂前,珠箔銀屏,玉饌珍饈,臺下已是高朋滿座,觥籌交疊;臺上雅歌妍舞,一曲入破,就引來喝彩聲無數(shù)。我微微瞇了下眼睛,縱今夕十分好月,恐也難與王府的燈火爭輝了,此等場景,嫦娥應(yīng)羨。
高臺之上,青衣少年撫琴而歌,這一幕演得正是“琴挑文君”。六叔和著琴曲哼了幾句,倒是比臺上的伶人更多幾分韻味。元烈抿了下嘴角,像是在笑。六叔忙不迭湊上前去,“元兄,小弟的吉光雅園中還藏了幾尾琴,這曲《鳳求凰》,當(dāng)用‘綠綺’纔好。元兄如果喜歡,宴後我就帶你去看。”
我低頭走路,只顧著腳上的絲履,誓要將它看出花來。元烈一定是故意的,拖著步子把我夾在中間,好拿我作擋箭牌。
“王兄,你瞧那邊的是誰?好像一直在找你。”元烈舉扇一指,問得狀似無意。
六叔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正好對上大伯的目光,“呃……是我大哥。”他抽了一下嘴角,對我道:“貍奴,元公子就煩你先照應(yīng)著,我得去那裡應(yīng)個(gè)卯。”我點(diǎn)點(diǎn)頭,元烈擡手做了個(gè)“請”,笑意似有若無。
“元公子,我們?nèi)ツ茄e坐吧。”我指著戲臺東側(cè)的廊下,那裡圍坐著一羣青春少年,風(fēng)華正茂。他尾隨著我,一前一後,引來一路不少目光,倒頗有點(diǎn)狐假虎威的味道。
“牧哥哥,絮姐姐。”我招呼道。那日的紅衣翠衫也在,我款款一禮:“馮公子,桓公子,我們又見面了。”與在座的少年一一見禮後,我側(cè)身讓出元烈,向衆(zhòng)人介紹道:“這是元公子,六叔的朋友。”我猜想,元烈的年紀(jì)應(yīng)該比他們都長,可究竟有多大,倒又看不出來。
少年們再次落座,案上一盤棋,已到中局。牧哥哥執(zhí)白又落一子,我粗粗看了一下,形勢大好。絮姐姐也認(rèn)真盯著棋盤,我挨著她坐了下來,撇見她腰間別著一塊翠瑯玕,甚是眼熟,好像是牧哥哥隨身的物件。我在兩人中間隔出一道空隙,強(qiáng)拉著玲瓏來坐。我這麼做是有私心的:絮姐姐是我舅舅謝荻的女兒,早年就和牧哥哥定下婚約,如今已經(jīng)下聘,只等來年我二伯回京述職的時(shí)候,就要上謝府迎娶了。絮姐姐模樣好,學(xué)問好,待人也好,我總想讓玲瓏多和她親近,日後她是不會(huì)虧待玲瓏的吧?
“絮姐姐,你這玉可真好看。”我隔著玲瓏執(zhí)起她裙子上的玉佩,“可惜少個(gè)穗子,你看我這個(gè)!”我獻(xiàn)寶似的掏出貼身佩在胸前的墜子,是生辰那天母親送我的,“這穗子是玲瓏做的,好不好看?回頭我讓她也給你做一個(gè)。”
絮姐姐有一下沒一下地搔著玲瓏懷裡的繡球,大方笑道:“好啊,那就煩勞玲瓏姑娘了。”
我戳了一下玲瓏,這丫頭是怎麼了?平素裡對絮姐姐諂媚的很,今天我給她攬了個(gè)好活兒,她卻這樣死板板的,蛾眉深蹙,只一個(gè)勁兒地盯著棋盤瞧。我跟著看了一眼,白棋絲毫不見頹勢。
執(zhí)黑與牧哥哥對弈的正是馮公子,今日依舊一身紅袍,暗藏麒麟紋,袖口領(lǐng)邊都露出一截白色的中衣,其色皓然如凝雪,那好像是……進(jìn)貢皇室的火浣布?看來,庾妃娘娘對這個(gè)表親可是相當(dāng)垂愛。
“馮兄,你這是要輸啊?”一旁桓公子啜了口茶,悠然道。
“桓兄,這麼快就有定論了?”馮公子倒很篤定,兩指夾著一枚黑棋,和著臺上伶人的曲子在案上擊節(jié),然後從容落下。又是幾個(gè)回合,黑棋的形勢還是不見好轉(zhuǎn)。“王兄弈棋的老師真的是南謝嗎?”看他樣子是打算棄子了,心不在焉地和牧哥哥閒話起來。
“算是吧,三嬸曾經(jīng)指點(diǎn)過一二。”
“我倒有個(gè)不情之請,若我這局能翻盤,可否請夫人出來和我對弈一局?……金谷園烏鷺擂名揚(yáng)天下,我一直盼望能目睹南謝的風(fēng)采呢。”
“嗯……三嬸的事,我不敢隨便應(yīng)你。定居建康以後,慕名向她挑戰(zhàn)的人也來了不少,三嬸都一一回絕了,從沒見她應(yīng)誰的戰(zhàn)。”
“不算挑戰(zhàn),只是希望能得夫人指點(diǎn)。”這人還是不肯罷休,嘴上說得謙虛,但語氣裡滿是倨傲。我心說,先顧好你這盤棋再說吧,連牧哥哥都贏不了,還想挑戰(zhàn)我的母親。
我偷睞一眼玲瓏,她今天怎麼“君子”起來,一直攏著眉頭不說話。玲瓏側(cè)過臉來看我,那眼神分明在說,牧哥哥要輸。怎麼會(huì)呢?我搔頭再看,還是不明就裡,於是摸了三下鼻子,那是平時(shí)和玲瓏作弊用的暗號,意思是,你可有解?
玲瓏扁扁嘴,無奈搖頭。我是看不出名堂,倒連她也解不開嗎?我又摸了摸鼻子,叫她再試,她卻還是搖頭。我不停地摸鼻子,想是把鼻子都搓紅了。本來一場無關(guān)緊要的遊戲,也不知自己怎麼就執(zhí)拗起來,大約是和這姓馮的公子八字不合吧,打從瓦官寺第一面,我們就互相看不順眼了。
玲瓏按下我的手,輕輕舒了口氣,用脣形說:就一個(gè)法子可解。只見她把手藏進(jìn)繡球的白毛裡,狠掐了一下,繡球“喵嗚”一聲從她手裡竄了出去,跳上棋盤,來回?fù)潋v了幾下。大夥兒一陣驚慌,有人伸手去抓,沒抓住,叫它夾著尾巴逃走了。
案上的黑白棋攪成一團(tuán),忙亂中,玲瓏朝我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我本想回報(bào)一笑,卻見她手背上幾條紅印,慢慢地往外滲血。我笑不起來了,暗罵自己任性,何苦去爭這樣的輸贏。纔想上前關(guān)心,就有人搶先遞去一塊帕子,不必?cái)E頭,光看這衣袖就知道是馮公子了。
見他笑得邪氣,想必已經(jīng)知道內(nèi)情,玲瓏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一張臉煮熟了似的。
戲臺上又是一幕,有女當(dāng)壚,有男滌器,唱得火熱。臺下也沒多少人專心在看,只聽人羣裡淅淅簌簌,定睛瞧去,原來是父親攜著母親,也來赴宴了。這倆人久居深宅,極少出來露面。南謝盛名在外,今日一出,豔驚四座,倒也不足爲(wèi)奇。
大伯起身相迎,將倆人帶至一處雅靜的坐位,面前一副水晶簾,半遮半掩地?fù)踝×伺匀说囊暰€。我趁勢從馮公子面前拉走玲瓏:“爹爹孃親都來了,我們?nèi)杺€(gè)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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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今日氣色頗好,長袍束冠,一副俊雅書生的模樣。母親坐在他身側(cè),一身月白衫,行止如輕雲(yún)蔽月,流風(fēng)迴雪。我卻只是一叢小小蒹葭,倚在這倆人身旁,肯定又失了不少顏色。
“你的手怎麼了?”母親眼尖,執(zhí)起玲瓏的手查看。
“繡球抓的,不礙事。”玲瓏回道。
“哎,是我不好。”我插嘴道,將剛纔之事,一一稟告。
母親透過簾子,打量了馮公子一眼,淺淺笑道:“玲瓏也解不開嗎?”
“是。”玲瓏和母親學(xué)棋多年,已有默契,三兩下就把剛纔一局描述清楚,“夫人有解嗎?”玲瓏問。
母親略想一下,一語道破玄機(jī)。玲瓏歪著頭沉吟片刻,捂著嘴,瞪大雙眼,不可思議道:“對呀,對呀!還是夫人厲害!”
母親笑言:“不過這也不是萬全之策,還需看那少年如何應(yīng)對。我看他棋力不俗,阿牧想要贏他,恐怕很難。”
聽母親口氣,是對那馮公子讚賞有加,我在一旁竟有些吃味兒,撇撇嘴道:“還不是給孃親解開了,就他那兩下子,還想挑戰(zhàn)您呢!他這人,輕狂的很,倒連顧先生的畫都敢隨意褒貶呢!”
母親聞言,微蹙眉頭,又朝簾外張望:“你是說,他姓馮嗎?”
“嗯,是庾妃娘娘的表親。”
母親看了父親一眼,父親似有不解,緩緩道:“倒不曾聞潁川庾氏有姓馮的親戚。”
母親斂容又問:“貍奴,他可是那日瓦官寺裡的紅衣少年?”
我點(diǎn)點(diǎn)頭。父親聽了,也關(guān)心起來:“可是你大伯送去宮中的《遊春圖》?”
我搖搖頭,“是不是大伯送到宮裡的我不知道,但好像是叫什麼《遊春圖》。”
父親輕嘆一氣,對母親道:“貍奴之事,大哥昨夜又來向我提起,我說,此事還需與你商量商量……但我以爲(wèi),此事也不是你我說了算的。我看大哥極力促成,只等萬歲聖旨一下……這也不是壞事,貍奴大了,爲(wèi)人父母,也總歸是要放手的。”
父親一言,我腦子裡直覺迸出一個(gè)念頭:馮,司馬?隨即就不敢再往深想了。母親低眉不語,良久,擡起頭對玲瓏道:“去請馮公子來,他不是想和我對弈一局嗎?”
玲瓏?yán)@過戲臺去東邊廊下請人,圍坐在一起的少年們想是都得了信兒,紛紛起身,簇?fù)矶鴣怼@认缕В龑蚺_的大伯和一些朝中要員原本是不會(huì)注意到這羣后生晚輩的,但那麼多人鬧出動(dòng)靜,很難不引人側(cè)目。大伯抻脖子看了一眼,目光一下就鎖定了馮公子,他一身紅袍走在最前面,春風(fēng)得意,能不顯眼?幾個(gè)大人物皆欲起身,被大伯伸手壓了下來,低頭與他們耳語了幾句,便和六叔離席,往我母親這廂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