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維夏, 帝城春暮,今年天氣熱得早,洛陽已是滿城牡丹, 只有皇帝鍾愛的雪夫人不爲所動, 尤自憑欄, 彷彿美人蹙眉不語。木犀倒出茶籠裡的新茶, 細細碾碎烹煮。今日休沐, 我起晚了一個時辰,曉夢未醒,一甌茶下肚, 才驅除縈繞腦際的魘魔。
兒子一早被拓拔烈帶去馬場,難得半日清閒。陸衣開奩爲我梳妝, 今日挽了一個墜馬髻, 尤似碧雲, 又配以珍珠耳璫。我持鏡自照,贊她性靈手巧, 她靦腆笑道:“是姑姑教得好,奴婢練習了好幾次,還怕夫人嫌我手笨。”
黃裳提了一籃花進門,“夫人,今兒有貢花進宮, 這樣式簪牡丹最好了。”陸衣應道:“是了, 只有花王最配夫人。”粗粗估算, 牡丹也有近百個品種, 只是能進貢宮裡的不過就是姚黃、魏花、鞓紅三、兩種, 花蒂封蠟,用菜葉填實裝在竹籠裡, 幾天也不會凋落。我本不勝其妖嬈,但實在是抵不過兩個七嘴八舌的丫頭,便在一籃鮮花中擇了一支姚黃。
梳妝已畢,吩咐備轎去大盈庫,皇帝既下旨操辦皇子的週歲宴,總要準備妥帖纔好。出東宮門,就見有一羣宦官在廊下急奔,直覺出了大事,忙攔下一人來問。
那小太監結結巴巴說不清原委,只反覆道:“皇上墜馬墮地,受傷了,總管公公命我們前去伺候……”我急問傷在哪裡,要不要緊,皇子可好,他也期期艾艾說不清楚,我急怒道:“皇上何處?皇兒何處?”那小太監指著一羣廊下疾步的人,我忙命擡轎的跟上,一路追到不遠處的徽音殿。
徽音殿裡五間閣,正中一間門外已經候了不少人,兩個宮娥端著銅盆出來,清水都染成了赤紅。黃裳喘著粗氣通報道:“夫人駕到”,中官們才四散讓出一條路來。
進門見墨童抱著端兒,兒子眼睛紅紅的,抽抽搭搭停不下來。一見我來,忙揮著白藕一樣的手臂要我去抱。我拉著他的小手上下打量,胡服革靴穿戴得整整齊齊的,不見有傷的樣子,才稍感安心。
外廳正坐,胡太醫正跪在拓拔烈一側清理傷口,右臂窄袖被撕開至肩頭,露出精壯的手臂,定睛去瞧,從手腕到肘部一片血肉模糊。我最見不得這個,雙腿一軟,閤眼不忍再看。
“都出去!”拓拔烈皺眉低喝一聲,永平忙領著周遭魚貫而出,門外待命的太監也四散退去。端兒開始大哭,墨童一下子亂了手腳,陸衣幫忙去哄,也不見好。我上前安撫了幾句,好在他是乖巧懂事的孩子,哭聲漸漸止住,但一直扭動著身體,想要掙脫墨童。
“抱他去。”我說。墨童依命將端兒抱到拓拔烈近前,只見他對著父親的手臂“呼呼”吹起氣來,又學著我平日的樣子念道:“呼呼就不疼了,呼呼就不疼了……”
拓拔烈目光漸柔,用未傷的手摸了摸他的頭,“好了,爹爹不疼。”他擺手叫墨童帶兒子回宮,胡太醫還在低頭清洗傷口。“你也出去。”拓拔烈對他道,他猶疑片刻,似乎覺得還沒盡到醫家的本分,但也知道皇帝從不二話,只得起身將藥瓶交在我手裡,又囑咐道:“皇上墜馬時以手支地,只是皮肉傷,並無大礙,但務必請夫人將傷口清洗乾淨再上藥,以免感染。”
不多時,徽音殿裡就只剩下我們兩人。此殿常年空置,聽說前朝還有一位失寵的皇后在此悒鬱而終,雖然每日都有宮人打掃,彼時又點了香木祛味,但好像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黴腐氣。我俯身想去幫他清洗傷口,他卻自己用棉布沾了鹽水擦拭起來。“你不敢看就別看了,還是我自己來吧。只是蹭了一下,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本不想讓你看見纔沒回宮的,你倒來得快。”
拓拔烈神色若常,那鹽水沾著大片的挫傷,我看著都疼。我慍道:“那馬場裡的馬不都是訓練有素嗎?什麼人讓敢讓你騎還沒有馴服的烈馬?我這就去叫人去把那馬殺掉,連著太僕都該問責!”
他輕勾嘴角,“一個吃齋唸佛的人,倒說這種話。”
我不再言,默默幫他上藥。他見我殺馬之心不死,輕哼道:“是雲杪……在長安時,它就從不讓我近身。”
我吃驚擡頭,手裡失去分寸,他抽痛一下。我連忙縮手,又繼續低頭上藥,我隱隱能感覺他語氣裡的悲傷,不願意正視他的眼睛。“二哥說……雲杪烈,欺生。可我覺得不是……動物的嗅覺最敏銳,它知道你是狼……它一直都怕你。”
拓拔烈揚眉道:“疆場上過來的戰馬會怕什麼?自從統萬一戰虜了它回來,溫順得就像頭羊一樣。我每次走近它,撫它的鬃,餵它草料,它一點也不反抗……我還對左右說,這世上,汗血馬易得,赤兔難求!”他哼笑一聲,“倒是我小覷了它!才上馬,就像脫了繮似得狂奔起來,不管我如何揮鞭收繮,它是鐵了心要摔我下來……”
我合了下眼睛,已可想見當時情勢之危急,“端兒喜歡馬,尤其紅馬,還好你沒抱著他上馬。”
“上馬之前端兒一直吵著要我抱。兒子還小,我自然會處處小心。”
我嗟嘆:“見今看來,雲杪也不遜色赤兔……即使不殺它,主人不在了,它也不堪獨活。”
“雲杪摔我下來,幾個侍衛都制它不住,狂奔了一路,自己撞到圍欄上去了……”他靜靜敘述。
我心裡暗歎,幾經吞嚥,道:“即如此,厚葬吧。”我將傷口用細布纏好,兩隻未傷的手配合著打了一個結,擡頭與他相視,兩人無奈一笑。他鳳眼微瞇,盯著我瞧,又用未傷的手扶正我鬢上的牡丹。我推了推鬆散如墜馬的髮髻,惱道:“這樣式不吉利,以後再不梳了。”
他輕笑,“我只想說……牡丹是花中之王,姚黃是牡丹之王,最具雅韻。堪配此花的,就只有朕的妻子啊。”
“是啊,牡丹最配我!”有智慧的人沒有煩惱,我卻常常惱恨自己遇事只能束手坐視,無能爲力。“棗花雖小,也可以結實,牡丹花大如鬥,卻不堪一用!”
拓拔烈一笑,撫著我胳膊說:“天下有芍藥、緋桃,亦有瑞蓮、李樹,說起來也不遜色,可偏都被人稱作‘果子花’。唯牡丹不名,直曰花,可見天下真花獨牡丹啊。西面的丹州、延州,東面的青州,南面的越州皆出牡丹,可都不及洛陽的牡丹好。洛陽之俗,大抵好花,這個時節,城中無論男女,頭上都插著牡丹。牡丹品種繁複,可要我說好的,就只有兩三種,其中以姚黃爲最。貍奴,此花之貴不在能不能結實,而是她生在三河之交、天下之中,結天地中和之氣。中和,正是帝妻之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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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馬場一側堆起墳丘,還豎起龍門,拓拔烈親手在上題了“嘶闕”二字,不知雲杪來世能否化龍。
我始終沒有去看,自他傷後,每日下朝,都是由我陪伴批改奏摺,研磨添香,這對我來說是再好不過的差使了。拓拔烈是左利,右手不便與他來說並無大礙,可能見他左手寫字卻不是常有的機會。他運起筆來,剛如鐵畫,媚若銀勾,我隨著他的走筆在心中描摹,整個人都會沉澱下來,變得安靜,清澈,簡單而虔誠。偶或,也不免自憐,左手殘疾,恐怕這輩子都無法企及了。
“想什麼呢?”拓拔烈臥筆合上摺子。
我又爲他攤開一本,回道:“沒什麼……想起女媧造人。”他揉了揉睛明穴,斜靠在隱囊上,笑著聽我往下說。“女媧娘娘用水調和泥土,捏了男人,又捏了女人……可偏偏捏到我們兩個的時候,土就不夠用了,於是只能捏了一隻左手,一隻右手,左手寫字,右手鋪紙……這就是你說的,中和之道,帝妻之德吧?”我說得很小聲,永平站在階下,永遠一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樣子。
拓拔烈笑意更深,附耳道:“這抷泥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陰陽相和,和之至也。嗯,這可是我聽過的最好的……情話了。”
我笑著啐罵:“真沒見識!”
二更鼓驚破繾綣,舉頭見夜色濛濛,他爲我披上斗篷,趕我回宮,又囑咐夜裡春寒重,不要貪涼。
想起自午後還沒見過端兒,便起身告退。出御書房時,已有一班宮人備下肩輿,我見清暉照人,春色懶困,執意步行。
端兒早已睡下,我散步回寢宮時又出了一身薄汗。丫頭們速速備下沐湯,沒入浴桶,頓感四體舒泰,閤眼小憩起來。隱隱有微香觸鼻,好像哪個熟悉的女兒家身上的,很是好聞。我慵懶問道:“點了什麼香?”
“夫人,沒有點香。”陸衣回話。
沒有嗎?睜眼細嗅。見她將更換的燕服搭在屏風上,轉過身來,忽地尖叫一聲。我嚇了一跳,還未及反應,一柄明晃晃的寶劍已經架在肩頭。伺候我洗浴的只有陸衣和黃裳兩個貼身的丫頭,彼時都睜圓了眼睛,驚恐地不知所措。
我被劍頂著回不了頭,偏著臉看見劍身上“雷音”二字,是他?腦袋裡“轟”地一聲,除了渾身發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屋子裡靜默片刻,黃裳結巴道:“這位……這位姑娘,你這是要幹什麼?”
身後果然是一女子的聲音,柔中帶沙:“夫人見諒,小杜今日落難,不得不鋌而走險。”
是小杜?赫連翀的劍怎麼會在她手裡?我斂了斂心緒,“小杜妹妹有難,闖宮必是有求與我,快把劍放下再說。”
她遲疑片刻,寶劍入鞘,閃身跪倒在我面前。我起身示意兩個丫頭過來伺候,陸衣拿了乾淨的布和衣服,黃裳挪了挪身子,想往外走,小杜立刻警覺提劍。我叫她們兩個不要妄動,只著中衣,散發,席地坐在她對面。
藉著微亮的燭火上下打量,也不知哪裡盜來的宦官服,兩頰蒙塵,但瑕不掩瑜,很容易就看出來是個美貌的姑娘家。我的目光移向寶劍,“妹妹有話就請說吧。”
她雙手託劍於頂,鄭重道:“夫人曾經想賜小杜一柄劍,可惜小杜德薄,拿不起君王劍。如今,小杜找到屬於自己的劍了,還望夫人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