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辭舊歲, 一夜未眠,今早也不能貪睡。木犀服侍我起來梳妝,一會兒五品以上的命婦都要進宮拜謁。拓拔烈五更天就去了太廟, 晚些時候還要往東郊祭祀先農, 年節裡, 朝中一切祭典如常。紅爐煮茗, 小鴨薰香, 直至妝成,我還有些迷糊,昨夜之事, 恍如隔夢。
用罷早膳,香祖將我扶上輦車。一路上天氣澄和, 東風拂面, 雖有料峭, 畢竟寒輕。大紅的宮門上都換了新的桃符,粉飾太平氣象。佳節之際, 殺伐不祥,可拓拔烈卻說,朕是代天行法,百無禁忌。昨晚慕容家的二王飽餐之後就用囚車裝去轅門釁鼓,除夕星夜發兵, 別說是燕國, 一覺醒來, 就連自家的朝臣都有些猝不及防。四十萬大軍, 傾舉國之力, 宇文將軍是衆望所歸,可楊楨這初生之犢, 他也敢委以重任?聖意難測,朝堂上多少人朝夕揣摩,可他的行事作風,向來是不可端倪的。
香祖打起轎簾輕喚“夫人”,我收攏思緒,方覺一行人已入金華堂。步入大殿時,內外命婦已分列兩側,依次向我見禮。年年正旦,總免不了這些繁文縟節,我微笑應對,正在按部就班,永平突然領著一羣人進來,持節立於當庭,朗聲道:“夫人王氏接旨!”我愣怔了一下,這又是要唱哪出?什麼話昨夜不說,非要今天遣人來頒旨。
香祖彷彿深諳內情,喜形於色,忙扯著我的袖子催促道:“夫人,快去接旨啊!”
我借了一把力,託著肚子離席起身,永平又道:“皇上有口諭,夫人有孕,不必跪接了。”我整裳而立,見他將聖旨高舉齊眉,轉而對站在一側的盧氏夫人道:“就煩勞司徒夫人代爲宣讀吧。”拓拔烈這朝,是不許宦官識字的。
崔季淵的夫人盧氏展開聖旨,略略掃了一眼,隱隱含笑。接著清了下嗓子,大聲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易本乾坤,詩首關雎,王化之本,實由內輔。夫人王氏,入宮六載,恭順貞和,肅承宗廟,盡敬婦道,深合朕意。即刻起,由王氏代行皇后之職,爲朕分憂內務。欽此。”
我在左右的催促下謝完恩,都還有些莫名。香祖已跪拜在地,諂笑道:“奴婢恭喜皇后!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一干婦人也跟著她拜賀,口頌皇后千秋。
我立於丹陛,暗作一次吐納,正色道:“諸位請起,王敏只是代行皇后之職,並非皇后,禮不可逾,日後還請以夫人相稱。”
香祖擡起頭,滿臉不解,囁嚅一句道:“皇后就皇后,這代行皇后算個什麼官?”
永平離得近,瞪她一眼,咬牙斥道:“放肆!”然後陪笑朝我一禮:“咱家恭賀夫人,夫人若沒別的吩咐,咱家就回去覆命了。”
我頷首:“公公請便。”香祖見他要走,臉上還有些不明所以,大剌剌問了句:“公公忘了皇后印吧?”
永平怒目看她,壓著嗓子惱道:“你這多嘴饒舌的,怎麼什麼都知道!”
香祖本來還有話說,我瞪她一眼,她才意識到失言,俯首退下。這丫頭真是嬌縱慣了,說話行事越發得不顧場合,殿上的氣氛登時有些僵硬,正不知如何圓場,崔夫人上前幾步,雙手遞上聖旨,解圍道:“香祖姑娘此言差矣,聖上的旨意說得明白,夫人恭順貞和,爲天下女子之表率。自古皇后,皆受命以德,不以璽。”
衆婦人紛紛應和,我從她手中接過聖旨,朝她點頭示以謝意,崔夫人回以淡笑,低首沒入人羣,泯然於芳叢之中。其姿清雅如梅,雖俏卻不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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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直忙到深夜,玉漏已三更,薰香臨欲睡,就聽東宮門外似有鑾鈴,再次整衣開繡戶,斂手含笑立於階下。拓拔烈沒有坐輦,徐步入宮門,夜宴過後,身上還微有酒氣,見我道:“丑時了,怎麼還不去睡?”
我笑應:“還沒當面謝恩,怎敢先睡。”
拓拔烈耳後微酡,娭光眇視,沒吭聲,扯鬆了領襟,直入內室。連日操勞,想是酒多了,竟誤將三更鼓聽成四更。永平領著幾個宮娥進來伺候,被我擋在簾外,吩咐煮些葛根湯來,稍加蜂蜜。拓拔烈不願在旁人面前顯露倦態,多年服侍左右,已經諳熟他的習慣。
妝匣裡取來醒酒石,才一個轉身就見他合目倚在榻上,怕他傷酒,猶豫著要不要叫醒他。靠近才發現他並未睡深,袖子裡還藏了什麼,以擘指輕捻。近來常見他這個小動作,每回想要去看個究竟,他就神秘兮兮地揣進懷裡去了。
須臾,銀屏上人影一晃,我出去接醒酒湯,腹裡的孩子猛踢了一下,“哎呦”一聲,撒了大半湯水在手上。拓拔烈這才睜眼,永平慌忙道:“奴才該死,再去端一盞來。”
“不必了。”他朝我伸手,拉我過去查看,“回來的時候去鴻雁池邊走了一遭,涼風醒酒。”
我心疼嘆道:“官員們都回家過年了,明日不必上朝,你也好好歇上幾天吧。”他含糊應了一聲,起身脫下外袍,看他心不在焉,就知道他心裡還在想事。也怪道,四十萬大軍在外,只怕這年節裡也不能偷閒。
永平收拾好打翻的茶盞,拓拔烈已然入睡。夜色撩人,我撫著肚皮,直到腹內的孩子安靜下來,才輕手輕腳踢了鞋子上榻。想是又把他吵醒了,被他一把攬在懷裡。只覺得掌心溫涼,手裡被塞了什麼。藉著新月中天,原來是那塊被他收走的“鳳血”,已經工匠雕琢成一方石印,以螭虎爲紐。怪道,這陣子成天攥著拳頭,原來是在養石。翻過石章,細辨底下刻著的四個秦篆:皇后之璽。
他輕噬我的耳垂,柔聲道:“本來想今天早上讓永平給你的,但這玉石本是你我私相授受,我想,還是應該親手交給你。”
石凍經過一陣子的手養,已可見潤澤如脂。我笑著嗔怪道:“好好的東西,怎麼就做了這等俗物?”
拓跋烈輕笑:“我又瞎操心,早知你不待見,倒不如制款閒章與你寫字。”他翻了個身,疲殆頗甚,稍一合眸,便睡去了。
大軍西行,南下中原指日可待,我知他頒這道聖旨必有政治上的考量,但這方玉璽卻是他誠意之贈。皇后也好,代行之職也好,拓拔烈兌現了當日的承諾,後宮之中,我爭無可爭,名位之事,對我而言,早就是可有可無。皇帝身邊的女人,若是成日裡爭寵相軋,處處提防著肘腋下的事,又怎麼會生出母儀天下的心?
舉著石凍,對一天夜色空明,想起白石先生曾經說過,要選擇最強的男人,我本頑石費雕鐫,只有在他的手中細心呵養,方能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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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出了平城,每日都有戰報。參合陂兵敗後,燕國國力頓衰,加之慕容斐苛政猛於虎,早已上下離心。宇文將軍率兵入燕境後就派出左右先鋒各領五萬騎,一路經馬邑越句注山,一路過軍都關襲幽州,不出半月,大軍就直逼晉陽城下。逃回去的慕容玉被燕王貶到晉陽守城,此地本無積蓄,又逢霜害,百姓們苦於籌備軍糧,便暗中招引代軍。慕容玉再度大敗,逃回中山。
出乎所料的是,拓拔烈這幾日倒是放得下朝事,作個疏散閒人。成日裡一盞茶,對一張琴,抱著本棋譜,偶得妙招,還會傳上幾個待詔廝殺幾盤。外間書案摞了一疊前線送來的戰報,只見他每日午後睡起,才懶洋洋地翻上幾頁,也不見他有什麼批示。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拓拔烈不會不察。只是將在外,軍中緩急,當便宜行事,可不受君命。更何況,參合陂一戰早就平定乾坤。真正的高手,總是謀定而後動,未戰之前就有廟算,故在外行人看來,一切好像天數,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因大批將士在外征戰,宮中上元節不宜大張旗鼓地操辦,經拓拔烈許可,只在金華堂裡家宴幾盅,以賀佳節。
夕食時分,我早早入了席,堂上皇親國戚滿座,盡衣盛裝。衆人等了許久,我剛要喚人去請,拓拔烈這才一身常服出現,整個人容光煥發,見君如月,羣星黯淡失色。他入座後示意平身,附耳道:“一盤棋未完,忘了時辰,讓夫人久等了。”
漢王遣佛佑獻上春盤,裡頭果品、餅餌一應俱全。拓拔烈歡喜地將佛佑攬在身邊,依依膝下,宛如所生。我替他夾了一筷韭黃入盤,品嚐過後,他連稱好味。漢王忙起身道:“陛下若喜歡,改日臣再擇些來。都說梁山韭黃妙天下,臣不是自誇,臣幸得一古法,只怕這梁山韭黃都不及臣種得好。”自被收回兵權,漢王多年來深居簡出,還在府邸裡開闢菜園,以爲韜晦。
拓拔烈一笑:“大軍南下,如今幷州之地,已盡爲代國所有。朕有良將替朕打下江山,也要有賢臣爲朕守住社稷。所謂‘社稷’,社者,土也;稷者,谷也。鮮卑以遊牧起家,入關之後首當興農業,百姓有地可種,有飯可吃,江山社稷纔會穩固。皇兄帶頭興農,可嘉,只是不該只在自己的後院裡,得此古法,又怎可藏私?”
拓拔冶一時不明皇帝此話何意,只是抱拳俯首。拓拔烈又道:“燕國之敗,敗在不恤民力,朕代天行罰,自當愛養百姓,只是大軍過處,難免擾民……朕欲派人一路鎮撫,朕思量許久,皇兄是我代國親王,德高望重,這安撫使一職……當皇兄莫屬。”
多年沉寂,皇帝肯再次委以重任,不知是喜是憂。拓拔冶不免有些詫異,忙叩首道:“臣……臣自當鞠躬盡瘁,不辱聖恩!”
拓拔烈淡然一笑:“今日佳節,不該談論國事,明日來朕書房說吧。朕自罰一杯,請皇兄陪飲,如何?”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腹裡的孩子好像對絲竹之音有天生的敏感,一直踢打不止。我被折騰得汗水涔涔,只好輕換木犀,想入內堂歇歇。向拓拔烈告退,才起身,漢王夫人便離席道:“夫人,妾來伺候吧。”我抿嘴一笑,知她跟了來,是有話要說。
換下汗溼的衣服,郭氏撐開象牙白的羅裙,上繡金縷鳳,她笑著端詳道:“難怪皇上喜歡夫人穿素裙,這帶月勾雲,好像天上來的。”我直覺腕上一涼,擡手一瞧,郭氏趁著替我整理袖口,將一串白光琉璃的念珠繞在我的手腕上。空曠的後堂裡只稀疏點了幾隻蠟,原還有些暗淡,這念珠一出,竟滿室光耀。
我不動聲色地看著郭氏,她笑道:“此物乃身毒國所奉,智人識,悟人收,依妾看,也只夫人配得起了。”
我暗掐念珠,慢不經心道:“都是自家人,嫂嫂有話不妨直說。”
木犀捧著換下的衣衫識趣地退到簾外,郭氏見有機會,湊上前道:“不瞞夫人,這事夫人原也知道的,通和年裡,爲這一畝三分地的事還勞動過夫人一回……”我垂眸一想,那年剛遷都平城,不少人爲田宅的事鬧到戶部,郭祭酒和宇文將軍的侄子爲鄰,爲門前一塊地訟到我那裡。那小子仗著老將軍的聲名在外胡作非爲,本是個混吃的無賴,這事我知會過拓拔烈,就照章辦了。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我輕挑眼梢,示意她接著講。“……聽說宇文將軍在外給皇上上了道摺子,這不,那小少爺又去我爹爹那兒鬧……”
“此事三榜定案,嫂嫂有什麼可擔心的?”
郭氏又近一步,細聲道:“話雖如此說,可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老將軍有功,還不是皇上一句話的事……”
“將軍打仗有功,王爺鎮撫也有功,郭大人爲人師表,爲天子培養門生,難道無功?賞罰無章,何以沮勸?君失其信,而國無刑。皇上聖明,怎麼會做出出爾反爾的事情?”
郭氏聞言,有些尷尬,賠笑道:“是妾失言,皇上聖明。照說……老將軍也是個明理的人……可……可總背不住身邊有小人攛掇……此事,原也不該是我這婦道人家出面的。我爹爹,夫人也知道,前一陣子爲科舉的事情和人鬧得不可開交,朝堂上下都曉得他和人有隙,人家如今出征在外,他不願擔這公報私仇的名聲。妾也求過王爺,王爺只說,如今大軍在外,萬事以國家爲首要,也不願插手這事……”
我耐心地聽她說完,恰捻了一百零八顆佛珠,暗歎這世上只有富貴不足。我解下念珠塞還於她:“嫂嫂,如今我有孕,你瞧我,不施脂粉,也不帶釵環,更不管事了。如今摺子都壓在皇上那兒,年節裡,皇上也要休息,故很多奏疏至今未經御覽。王爺不管這事,嫂嫂焉知皇上不管呢?等過了上元,皇上看了摺子,自會有聖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