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不覺斜日晚。嬤嬤倒頭睡在一側,鼾聲如悶雷。我躡手躡腳爬起牀,拿走她手裡還未做完的針線,替她蓋上棉被。窗外雪晴春欲來,可憐眼前人漸老。嬤嬤近來益發糊塗了,常常錯喚我“小姐”,也不自知。
我推門出了院子,夏生道,先生還沒有回來,估摸著他這一入宮,又要十天半月。我隨意吃了些東西,就隻身往束高閣去了。
書房的門半掩著,我輕推了一下,還疑心是昨日出門時忘記關好了。裡面漆黑一團,我點了一盞燈,摸索著往拓本處去。繞過幾只頂樑的書架,沒想裡面已經有人在,正舉著火摺子翻書。那身形……是阿烈?我疑心他怎麼來了,走得更近些,剛想脫口叫他,才發現是個陌生人。書散落了一地,看這樣子,分明不是先生的朋友,難道會是細作,來查抄先生的罪證?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剛想返身去叫人,卻被他發現。只見那人眼疾手快,一下子就竄到我身後,搗住了我的嘴。去年被人綁架,所受傷害還是記憶猶新,我害怕起來,用盡全力掙扎。可那人身形高大,死死將我圈在懷裡,但所用之力卻是恰到好處的,即不能讓我逃走,手下也留了幾分小心。
“姑娘,你別亂動,我手裡沒數,當心弄傷你。”他在我耳邊說話,吐出來的暖氣吹開我兩鬢的碎髮,熱熱癢癢的,聲音彷彿也很熟悉。“你莫怕,我不是壞人,你若不喊叫,我就放開你。”
我定下心神,點了點頭。他試探地放鬆了手,見我不再反抗,才慢慢繞到我眼前。
“姑娘,你不認識我?”來人笑道。
他莫名出現在別人家裡,還奇怪別人怎麼不認識他?我藉著燭火上下打量他,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穿著一襲窄袖胡服,這身打扮,倒適合做賊。我舉高手中的燭臺,再細看一眼,原還以爲南朝烏衣巷裡潘安多,沒想到卻是北朝光德坊裡更勝一籌。一個元烈已經驚爲天人,如今眼前又多出一個如畫少年。元烈之美,如同九天神祗,拒人於千里之外,讓人不敢逼視。眼前的少年卻不同,疏眉朗目,齒白脣紅,如同一個逾牆而來的鄰家哥哥,親切得彷彿春風拂面。即便知道他是賊,也不覺得害怕了。見他五官倒有些漢人模樣,可看他肌膚如練,也知道他和元烈一樣,是個外族人。
“大司馬府裡的人都認得我。”他補充一句,我搖搖頭,確定不認識他。“姑娘,你是誰?我怎麼從沒見過你?”他將燈臺放在架子上,繼續翻書,那樣子一看就不是愛書之人。
“你是誰?先生的書房,誰準你進來的?”我兇道,他倒會反客爲主,問起我來了。
他停下來,開始好奇地打量我,片刻,訝道:“老頭子年近四十了,至今不娶,除了已經過世的老夫人,家中從未有過女眷……你你你……不會是我未來的師母吧?這老頭子,也……也……太會吃嫩草了!”
“呸!”我啐道,“我是來此處求學的,你嘴裡的老頭子,是我先生!”
少年垮下肩來,一臉皮笑:“如此我就放心了,原來是小師妹。”他湊得更近些,彎腰盯著我瞧。
我後退一步,繞過他,去揀地上散亂的書。師妹?我轉念一想,暗自吃了一驚,擡頭疑道:“你……你是二殿下?”
花樣少年用手指抵脣,哄道:“好師妹,我今日來得匆忙,沒帶見面禮。你萬不可和人說我來過這裡。”果真是北朝二皇子,只是劉翀已過弱冠之年,沒想卻是這麼一副後生的模樣。看他的相貌,劉圭寵妃之絕色,已可想見了。
把書翻成這樣,不想讓人知道也難。“二殿下所爲何來?”我問。
少年惱道:“躲個清淨!都是那個老頭子惹的事,我父皇春秋鼎盛,他卻催著我父皇立嗣,父皇向來惹不起他,就遷怒於我,逼著我娶妃……庸脂俗粉,真是麻煩死了……人人都知道我不愛讀書,不會有人知道我躲在這裡。小師妹,你可萬萬不能出賣我,若是讓父皇查抄了我的老窩,我可再也找不到比此處更好的藏身之所了……”少年似乎對他的計策頗爲得意,看來他來這束高閣裡躲清靜,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少年復又看著我,呵呵笑道:“老頭子常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我本不信他胡諏,黃金屋,千鍾粟我生來就有,可這顏如玉嘛……”他環顧四周,藏書百城,“這顏如玉嘛,還真是要從書中求呢!小師妹,我還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王敏。”我道。
他沉吟半刻,似有疑慮:“你……你是南朝王琿謝落之女?”
我想起先生出門前關照的話,忙道:“我哪有那種好命,不過恰巧與王謝之女同名。我只是一介孤女,幸得先生收留罷了。”我嘴上否認,心裡卻暗自納悶:母親名聞遐邇,若是有人提到她的名諱,倒也不足爲奇,可北朝的二皇子又怎會知道我的姓名?
“王,王……”他又喃喃念道,“老頭子之前也姓王,不知何故改了母姓,你你你,不會是他……”
“是什麼?”我怒道,“先生既爲二殿下的少傅,殿下就該以師禮相待,怎可左一句老頭子,右一句老頭子,更不可如此胡亂猜測!”
劉翀見狀,生生將“私生”二字吞進肚裡。“好兇的小師妹!”他也不惱,繼續調笑道,“我也是爲你好,你可有別的名字?這名字招禍,不然,我爲你改一個。改姓劉可好?”
“我雖是女子,也知道祖宗之姓不可改,誰要姓劉!”
“誰說祖宗之姓不可改?我父皇也改了,你先生也改了。況且你是女兒家,早晚都要改夫姓的。”
這人好沒羞,我說不過他,繼續埋頭揀書。“敏敏,你芳齡幾何?”他又湊過來,和我一起揀書。
畢竟是皇子,我不願衝撞他,退了幾步躲開他,答道:“十六。”
“噫!老頭……少傅不給你飯吃嗎?哪像十六歲,不過十三、四吧?”
“殿下也不像二十。”少年似乎與我印象中的北朝皇子迥然不同,也許因爲面善,我又以貌取人,故並不怕他。
他笑了起來,滿面桃花:“我也惱自己這副長相,與人對陣,氣勢上就先輸一截,軍營之中,更是難以立威。如今才知道,老天爺給我這副長不大的皮囊,原是要我和師妹湊成一對的。若我長得像阿烈,那副少年老成的樣子,怕是等到敏敏長大,站在一處倒像父女了。”
我的臉倏地就熱了,膏粱子弟,飛揚浮躁。我繃著臉,道:“殿下既來此處躲清靜,王敏就不叨擾了。”
我硬梆梆地朝他一福,轉身要走,卻被他拉住了手。大約是想挽留我,但還未等開口,臉上就起了疑。劉翀拾起我的左腕查看,我用了些力,把手抽出來藏進袖子裡,道:“殿下不必看了,王敏左手有殘疾。”
他又拽過我的手腕,我再想甩開他,卻不能了。“外表倒看不出,是不能施力嗎?”他問。
我點頭道:“此手已是徒有其表,連握拳也不能。”
劉翀又笑,強拉著我坐在地上。我比不過他的力氣,只好順勢矮身,險些撲到他身上。他將我扶穩,道:“敏敏可知道拳夫人?”我點頭,他又說:“漢武帝巡狩河間,望氣者言此處有奇女,此女子生來握拳,她的家人放話出來,有展之者即得其爲婦。你道,別人掰不開的拳頭,偏偏皇帝一去,就掰開了,這是何道理啊?這夫人十幾年都攥著拳頭,不會出汗嗎?又洗不著,掰開的時候臭不臭啊?”他皺了一下鼻子,作出不可聞狀。
這典故,也不知是他讀來的,還是聽來的,竟有此見解。我一笑,他更來勁了,牽著我的手不肯放:“故我比劉徹運氣好,我尋到的是掌夫人。”說著從蹀躞帶上取下一隻玉鉤放在我的掌心上。
劉翀的眼角眉梢都是桃花,讓人疑心,大年初一就撞上了司春之神。我撇過臉去,右手取來玉鉤塞還給他,他卻不接。“誰要做這短命的夫人!”我嗔怒道。
纔想起身跑開,又被他拽了回去。“什麼短命?”他攢眉問道,桃花眼裡瞬間就有了戾氣。
我見地上一本《外戚傳》,便拾起來扔到他懷裡:“殿下自己去看吧。”
“敏敏,我最不愛翻書,我不鬧你了,你與我講講吧。”他笑起來,又變得和顏悅色,拉著我坐下。
“拳夫人後來被漢武帝封爲婕妤,備受寵幸,懷胎十四月,生下後來的漢昭帝。漢武帝想立其子爲太子,借了個小過錯就把拳夫人給處死了。可見,自古皇帝皆薄倖。”
劉翀撓了撓頭:“這幫奴才,怎麼沒人和我說這段?白養了一羣吃閒飯的人,竟沒一個能說到重點。”語畢,又沉默下來,似乎頗爲懊惱。
“該死!”他好像忽然開了竅,猛然站起來,破口大罵道:“要這老頭子多事,敢和我父皇進這樣的讒言!他怎知我想當皇帝?我劉翀自問,不敢比秦皇漢武,這輩子能有衛青、霍去病之功業,我願足矣。漢人凡事以孝爲先,德之本也,禮之始也,難道只是掛在嘴上說的?用我母妃性命換來的皇位,他怎知我能坐得安穩?老頭子滿腹經綸,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他忿忿看向我,渾身散發出凜冽之氣,彷彿春寒來襲,倒更有幾分元烈的模樣。隨後,不置一詞,大步出去了。束高閣裡的九宮八卦陣,一時間,竟形同虛設。
劉翀走後,我忽然覺得書房黯淡。本想取簪子挑一下燈芯,才發現手裡的玉鉤還沒有歸還。
我將鉤子塞進腰帶,彎腰去拾地上的書,幾乎每本頁側都有先生的墨跡。他的字越發嶙峋,撇如匕首,捺如橫刀,看得人心驚肉跳。北帝二子,原來先生終究向著劉翀。只是這二皇子,似乎並不領他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