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生一手提著風燈,一手爲我掌傘。草堂沿路都是喬松和翠竹,除了我院子裡栽有一株碧桃,先生似乎更偏愛常青之物。穿過廊屋,雪勢不止,庭燎已滅,只有廳堂裡一盞青燈,一隻泥爐,隱隱火光將他日漸消瘦的身影映在牆上,照得越發細長。半月不見,他的兩鬢如雪霜浸染,又新添了許多憔悴。
先生見我冒雪前來,面有欣喜,微微欠了欠身。待我抖落一身雪沫,問安坐定,他便從小爐上取下已經溫熱的酒,斟了淺淺一盅朝我遞來:“貍奴,除歲之夜,陪先生吃杯酒吧,但願一杯能了一年愁。”
我平時不吃酒,除了年年守歲,母親才準我喝上一些,喝的就是這種屠蘇酒。我接過杯盞,見先生一飲而盡,也隨著輕啜了一口。酒味辛辣,不是我所喜歡的味道,但這酒氣裡混合的濃濃藥香卻讓人倍感舒適而穩妥。我不再喝它,只是將酒盞捧在手心裡取暖,又不時放在鼻尖下細細品嗅。
食案上有一盤鱸魚,是江南名燴,雖不復秋末冬初時候的肥美,也沒有蓴菜相佐,但這魚,能在寒冬臘月、異國他鄉里吃到,也實屬不易。先生夾了魚腹上一塊無刺的肉,送到我的盤子裡:“聽夏生說,貍奴近來都在書房裡,可讀了些什麼書啊?”只是一句簡單的開場白,他似乎也斟酌了許久。
書是讀了不少,但都讀得倉促,想來是經不起考問的。我吐了吐舌頭,岔開話題:“先生近來都不回家,是公務繁忙吧?”我與先生見面的時間不多,能對面讀書,同桌而食的次數更是有限,每每有這樣的機會,我都喜愛聽他暢談古今之變。先生識明智審,是我所欽佩的,只有在他洋洋灑灑論列功過是非、存亡興替之時,纔是我心目中睿智無匹的白石先生。我不願見他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的樣子,那隻會讓我想起,他曾經辜負過我的母親。
先生澀澀一笑,似乎看穿我的心思,又沉吟許久,蹙眉擡首道:“貍奴,你來長安一路上,阿烈……他可曾向你提起過青兕?”
沒想青兕先生爲我牧哥哥出山一事始終困擾著先生。先生曾經提過,華夏一統,莫不是由北向南,現如今看來,只有北帝是最有可能受此天命的。但欲攻下司馬晉,必先伐下李成。北朝鐵騎驍勇,卻不懂水戰,從巴蜀入荊、揚,總好過直面淮河、長江兩道水險。這道理,青兕先生不會不明白。青兕先生若真以天下歸心爲己志,又爲何會出手相助李成?難道他會比當年諸葛臥龍技高一籌?
我細細回想了一下,元烈雖提起過青兕,但似乎並沒有什麼要緊的話,只好模棱兩可地搖了搖頭。
“今上已決議南伐,我曾力勸,無奈朝中無人響應……”先生又問,“此事,貍奴如何看?”
北帝劉圭亂我中華,是我漢族仇人,南帝司馬映過河拆橋,是我王家仇人。現如今的情勢,諸國分封,尤以此二人實力最爲強大。可分久必和,纔是大勢所趨,若我能撇得開這些恩怨,誰才配做這天下正主?我只能繼續搖頭。
先生啜了口酒,似有憂心:“南伐還不是時候,北帝也算一世英雄,可惜生不逢時。他也已經老了,經不起等……
北帝曾是匈奴左賢王之子,在八王一後之亂中趁勢壯大,胡人南侵時,以他的實力最爲強大,後來北方的大部分土地都一一爲他所佔據。他入主中原後,傾心漢化,用人無論出身,不拘一格,北朝有今日之盛,貍奴也看見了。可惜,北帝有帝王志,卻無帝王命……
過去,漢室曾有大量公主遠嫁匈奴,匈奴人仰慕中原文化,和親之後,一直自稱是高祖外戚。北帝入主中原後,遂放棄匈奴姓氏,改爲‘劉’姓,遙尊後主劉禪,國號也爲漢。可無論怎樣爲自己正名,到底還是外族人,一時是無法爲漢人所接受的。大漢之後,三國分封,當年晉武帝是欺人孤兒寡母,靠篡位纔得到曹魏的江山社稷。但在漢人的心目中,司馬晉卻是曹魏一脈所承,是天下正統。
兵家之爭,天時地利固然重要,但人和纔是關鍵。司馬映剿滅南朝兩大家族,在苻又臣、石福等人看來是自毀長城,但實則是剷除了南朝門閥制度的弊端,又以抄家之財充盈了國庫。高門士族無法再憑藉出身壟斷朝廷高位,真正有學識的寒門子弟就得到了機會。國庫充盈,百廢待興,經濟得以發展,百姓就看到了希望。現如今的北朝,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也不佔,所以此時,是萬萬不可貪功冒進的。”
我默默傾聽,先生言辭之間,彷彿也在爲他當年叛國做著解釋。“知道爲什麼北帝至今不立太子?”他自斟自酌,自顧說著,似乎並不期望我的回答,“匈奴人的規矩,殺母立子。北帝有兩個兒子,大皇子劉鵬爲皇后所生,二皇子劉翀爲愛妃所生。皇后是匈奴貴族之女,十幾歲的時候就跟著他,東征西戰,幾次危難時刻,都不曾離棄,可算患難與共。拓拔王妃是昔日小代國的公主,傾城之貌,不輸你的母親……”先生頓了一下,似在思索。我依稀記起,劉圭寵妃之絕色,顧先生也曾經提起過。
白石先生繼續道:“二十幾年前,武帝尚在。今上已經在北邊不聲不響地培植起自己的勢力,向外開拓疆土了。苻又臣攻下代國國都雲中時,曾有人力勸陛下斬草除根……沒想代國皇帝獻上族妹,就是如今的拓拔王妃……代國皇帝因此,非但免於一死,陛下還將代國之地歸還於他,並將其冊封爲代王。
北帝是性情之人,一個是結髮之妻,一個是嬖寵之妾,與情於義,他一個也不願意殺,此事才拖到今日……這是一個帝王的致命傷。”
“北帝既然不排斥漢人的做法,先生可勸他放棄陳規陋習,立子,未必要殺人啊……”我心中哀嘆,女子,難道只能淪爲男人們縱橫與延續香火的工具?
“太子爲國之根本,爲固國本,南伐之前必先立下儲君。這在朝臣中已達成共識,其中利害,陛下也很清楚。有些漢臣也知道陛下的心思,上疏表示不必遵循舊制……但我卻極力反對,我道,殺母立子,是漢武帝定下的規矩。母壯子少,纔會有後來的外戚掌權、宦官當道,這就是前漢衰敗之因。陛下既然繼承的是漢室江山,又豈可廢棄祖宗家法。
我知道他一時還下不了決心,我逼他立嗣,並非真想見他殺妻,他如果猶疑不決,便可拖延南伐……如若他真肯立嗣……”
沒了外戚宦官,難不成,他還想以輔國之名操縱皇子?江山社稷,男人看得太重,先生爲理想鑽營至此,我突然覺得,母親沒有和他在一起,是她的幸運。
我想了想:“先生是願意北帝立二皇子吧?”我已是無家無國之人,談起他朝事務,也就不再避諱。我是後來從夏生處聽聞的,他嘴裡的二殿下即拓拔王妃所生的二皇子劉翀,也是北朝四將裡最爲年輕的一個,武功過人,書卻讀得差。北帝特地指定白石先生爲其少傅,想收收他的心,長長他的學問。如此情形下,老師向著學生,也是天經地義。
先生又倒了一杯酒,仰脖飲盡:“二殿下繼承了北帝的性情,這樣的人,可成霸業,卻難成帝業……”
“那先生是看好大皇子了?大皇子爲嫡長子,繼位倒是名正言順。”
先生不語,只顧喝了一口酒,然後又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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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剪燭到天明,我沒想到先生會那麼信任我。軍國大事,他今夜說了不少,說到激動處,甚至出言不遜,我若去告發,條條都能治他死罪。
家事,他卻再不提隻字,彷彿這是比揣測皇帝立誰爲嗣更加不能碰觸的禁忌。
天光漸亮,案上羹殘炙冷。我道:“先生一夜無眠,還是補個覺吧。”
他卻喚夏生端來一盆冷水,浸了把臉,揮去滿面倦容,復又神采奕奕地說道:“貍奴,你去歇息吧。雖是年節,但國事一日不可廢,我還要進宮去。”
“先生……”我見他要走,喚道,大過年的也不能休息,見他這樣鞠躬盡瘁,心裡竟有一些擔憂。
他回身看我,微微笑道:“年年佳節,都是我一個人,難得有貍奴陪我過除夕呢,看我人老話多,說了一夜。貍奴,你快去歇歇吧。”我點頭,他復又往外走,纔到門口,似乎想起什麼要緊的事,回過頭,肅然道:“貍奴,你切記,不要讓外人知道你是瑯邪王氏人,更不能讓人知道你是南謝之女,切記!”
我是南朝逃犯,先生是怕我在北朝也有危險?抑或,先生是怕人說他私通敵國?“我明白的。”我點頭道。
他似乎還有話講,忽然黯淡的眸子裡分明在說,你並不明白。但最後,他還是選擇一言不發,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