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早, 溫泉宮各處都按節俗佈置一新,今晚除夕夜宴、明朝祀典朝會,諸事整備, 只有一樣還縈牽在心。天色撥白時送拓拔烈出門, 如今我主意已定, 分別在即, 就最怕這樣的場面, 只好生生忍著,不敢露出半點顧盼不捨之意。
拓拔烈走後,我吩咐備車去西照閣。生在宮裡的孩子, 不免疏離父母,我除了教教寫字可以爲力, 其餘的, 也真愛莫能助。
黃裳因在東觀閣裡當過幾天差, 與那裡的太監廝熟,忙不迭上前自薦:“夫人, 奴婢陪您去吧。”
那丫頭聒噪,一路上嘴不閒著:“……皇上入主中原後,常住東西兩京,聽公公們說,已將原先平城宮中的不少藏品搬到洛陽和長安來了呢, 如今兩處各有一樣鎮閣之寶, 說起來都和夫人有淵源……”
“是嗎?我如何沒聽說過。”
黃裳笑嘻嘻追著輦, 還不忘嚼舌:“顧大師的《遊春圖》從南朝拿來的時候略有破損, 還是皇上親自修補裱褙的。琚華閣裡奇珍無數, 怎麼單單就這幅畫要落鎖?皇上如此看中,恁地不是鎮閣之寶?……夫人有所不知, 當年奴婢在東觀閣裡當差,親耳聽見皇上和崔司徒說的,將來百年之後,什麼陪葬都不要,只帶這兩樣入陵寢足矣。”
我瞪她一眼,那丫頭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打嘴道:“奴婢該死,皇上萬歲!”這一路才消停下來。
我比照著西照閣中的清單冊錄,命人將所要的書貼拓本取來,細細擇選,挑出適合初學者的六冊楷書,六冊行書,又將每一幅走筆的要點記下。只怕說得還不夠透徹,乾脆將筆畫拆開了繪成圖畫,編成口訣。最後又附上紙箋,叮嚀一番:
“紙者陣也,筆者刀劍也,墨者鎧甲也,水硯者城池也,心意者將軍也,本領者副將也,結構者謀略也,出入者號令也,屈折者殺戮也。
兒欲書,先研墨,再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後作字。
每作一點,如高鋒墜石;每作一橫,如列陣排雲;每作一放縱,如足行趣驟;每作一戈,如百鈞弩發;每作一牽,如萬歲枯藤……
人有所嗜好,是謂常情,或喜遊獵,或喜酒色,以至其他,皆足以蠱惑性情,廢時亂政。爲娘作此《筆陣圖》,勸兒學書,自以書道賢於它好,不至廢事也。”
此去相見無期,舐犢之心,只能形諸寥寥筆墨。
夕陽向晚,屋子裡昏暗起來,值守的太監進來點燈。我臥下筆,將字帖裝進木匣,封好蠟,著人送往洛陽。夜裡還有宴,正準備離開,方纔留心到牆角一隻猩紅的漆櫃,上頭落了一把碩大的兩簧銅鎖。
我瞇著眼睛瞧了一會兒,“黃裳,你白天說,西照閣裡的鎮閣之寶是什麼?”
“是天下第一書,瑯琊王氏的《禊貼》啊!”黃裳笑臉回話。
《禊貼》?《禊貼》如何落在拓拔烈手裡,他又爲什麼要瞞著我?我怔了好一會兒,心裡像堵了一團亂麻,理不出個頭緒。“打開。”
那值守的太監躬身回道:“夫人,皇上下過令,這櫃子未經允許,任何人不能打開。”宮人們大字不識,誰又敢動他的藏珍,拓拔烈言下的“任何人”所指是誰,也不難猜破。
“打開!”我擡高了嗓門。帷中燈,匣中劍,儘管拓拔烈說過,貍奴九命,最後會被好奇心害死,可我還是執拗地想要看清裡面的真相。
那太監躊躇不定:“請夫人不要爲難小人,若是真想看櫃中之物,不如先稟明皇上,討個口諭。”
我瞋目威脅道:“皇上現在在前殿,來回一趟少說也要半個時辰,本宮想殺你,可用不了一時半刻!快去打開!”那公公聞言,一個勁地跪地求饒,卻不肯開櫃。我怒極,“黃裳,去找人來,把鎖給我撬開!”黃裳見我盛怒,也有些傻眼,直到我不耐吼道:“沒聽見我說話嗎?”那丫頭苦著臉想要勸說,被我一句叱退:“快去!不然就先要你好看!”
黃裳極不情願地向門口挪了兩步,我的目光追去,窗紙上映著一個高大頎長的身影,彷彿遠岫披著紅霞,美得難繪難描。黃裳倏地止住腳步,滿屋寂然,只有梓木迴廊上的屧響,漸行漸近。拓拔烈出現在門首,撩袍跨過門檻,款款走來,氣宇昂藏。他每近一步,我便莫名心悸,只恨自己沒有生出一雙翅膀來。
他略作顧盼,淡淡開口:“貍奴,你到底想要知道什麼?”諾大的殿裡,彷彿空谷之音,迴響不絕。
“我……”我重足而立,交手站在他面前,右手狠狠攥著左手,可是左手毫無知覺。
“既然夫人要看,那就打開吧。”拓拔烈低聲下令,那太監一骨碌起身,連忙去尋了鑰匙來。大概懾於天威,哆哆嗦嗦擰了半天也沒有把鎖打開。
有中官熟門熟路拿了銅盆布帛進來,拓拔烈浸了浸手,拿帕子擦乾,足見他對櫃中之物的珍視。“你是不是覺得朕佔了你孃家的便宜?”他問得隨意,卻冷得入筋入骨、徹心徹髓。
“啪”的一聲,鎖簧彈了出來,震斷心絃。我閉上眼睛,遲遲不敢去看,有些事一旦知道了,就再也不能回頭,我突然覺得,那裡面並沒有我想要知道的真相。
拓拔烈從漆櫃裡的取出一個象牙盒,因爲年頭久遠,盒身已經微微泛黃。他開蓋取出卷軸,在案上徐徐展開。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貴胄豪家,士女傾城,油壁香車,雕鞍寶馬,華幄飲饌,儷曲笙歌……我含淚閤眼,疇昔之事,一如洪水,滄滄襲來……盛筵難再,蘭亭已矣,俯仰之間,已爲陳跡。
“……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拓拔烈的指尖掠過,軸木磕然落案,圖窮匕現,真相如同尖刀,直入心肺。我腿一軟,伸手扶住黃裳,極力想要抑制顫抖的身軀。
“清風出袖,明月入懷,當真是件逸品啊!”拓拔烈悠然品評,又側過臉來詢問,“夫人覺得如何?”
我終於迸出一聲苦笑,“瑯琊王氏之《禊貼》備受世人推崇,可世間事一經誇大,難免偏頗,此貼已被神化,想要再中正評價,恐怕已經不能……皇上,這手中的並非真跡,只是一幅贗品。”拓拔烈視若掌珍的這卷《禊貼》,只是我少年時候的一幅僞作。
“朕知道。”拓拔烈渾不在意,視線始終不離書貼,“真的朕見過,贗品之於真跡,伯仲之間……司馬映與燕國對峙多年,急需那批軍資,料想他不敢存心拿假的來糊弄朕。王琳視《禊貼》如命,真品,恐怕早已隨他付之一炬了吧。”
有些事,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敢想。
我合目忍淚,往事徐徐道來:“六叔喜歡古玩奇珍,石宗山雖然富可敵國,又愛跟風,可遠不及六叔的造詣。有一年,六叔得了一對雞血紅的窯變碗,石宗山出高價請他讓出其中一隻略遜的,他竟然當著石宗山的面將那隻好的摔在地上。六叔說,這隻碗要是讓他重金買了去,擺在綠樓裡,連累這隻好的也成了俗器。如今,它可是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了!”
拓拔烈從字帖上挪開視線,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夫人慧黠,真相也該猜到幾分了吧?那年朕能在陋巷之中救你出去,並非是你遺落扇袋留下的線索。而是那日朕就在茶肆之中,聽見王琳和他那小廝說話,就連你貼身的丫鬟也串通其中。王琳在收藏上的造詣無人能及,而你少年之時就能臨摹出《禊貼》的十分神韻,假以時日,成就必然遠在右軍之上……王琳怎麼能夠容忍,他愛之如命的《禊貼》,竟然不再是世間孤品?!”
拓拔烈緊了緊眼瞳,“朕惜你鬼手之才,趕著去救你,可惜還是晚了一步,你的左手筋脈盡斷,再不可能復原。因著你大伯王太尉的關係,那夜建康城裡大肆緝捕兇手,朕本可以說出實情,還你公道……貍奴,你確定你想要朕說出真相嗎?”
逝者已遠,有些事即便懷疑過,也從來不敢深究。拓拔烈恐怕早就料到王家劫數難逃,那種骨灰堆裡扒出來的真相,已然慘不忍睹,還談何公道?
我拼命搖頭,笑中帶淚,拓拔烈拉過我,強迫我看著他的眼睛,恨恨道:“有些事,朕不願意對你說,是因爲事已至此,說出來於事無補,不過徒惹你傷心罷了!有些事,言盡反而不能達,可惜你寧可道聽途說,也不肯信朕!”
我定定望著他,知道他這番話另有所指,既然言不能達意,我也無需多言。心意已決,我擦了擦眼淚,緩緩從袖袋裡取出“鳳血”,奉於案上,雙膝跪地,“皇上,臣妾自知今日言行有虧婦德,不配再掌皇后印,自請罰俸一年,去長安宮閉門自省。臣妾與拓拔皇后曾有一面之緣,皇后於我有垂訓點撥之恩,臣妾愧對教導,望能在皇后靈前思過。”
自覺這番託詞滴水不漏,還頗有些慷慨赴死的悲愴。“冥頑不靈!”拓拔烈先是咬牙瞪著我,最後怒極反笑:“好,很好!”繼而拍案,將“鳳血”收進掌心裡,一字一頓道:“朕準你奏!”
他攥著拳頭轉身邁步,身形如孤鶴。我囁嚅喚道:“阿烈……”君子死知己,西川之行千里,天意未卜,我今日無辯,但願將來你能明白。
他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只是聲音輕啞地說道:“你先去長安宮靜靜心吧,等朕了了這局,再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