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春色姍姍來遲,二月江南花已落,雲中即今始破冰。我裹著輕裘,獨自一人坐在寬敞的輦車之中。校場點兵過後,便要出發(fā)。
拓拔烈此次南伐,興師動衆(zhòng),帶走了幾乎所有在朝堂上任職的鮮卑官員,和在國都雲中的十萬駐軍。拓拔宇和皇后鬱文閭氏送他出轅門時,他還親熱地拉著皇兄的手,說長道短地囑咐了好一番話。這次他竟然放心地留下拓拔宇來監(jiān)國,還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皇后一直跟隨在他身側,幾次開口欲言,都沒有尋到機會。路經御輦時,她朝裡頭白了一眼,我立刻放下簾子,把頭縮了回去。只聽拓拔烈的聲音從輦車邊傳來:“皇后,宮裡的事就煩勞你了,太上皇那裡請代朕多加照應。”
阿蘭公主含糊應了一聲,似乎還有話講,但陣前一陣騷亂,打斷了她。我小心挑開簾子,露出一條縫來,原來是宇文將軍領著幾個人,再次勸諫皇帝,阻止他發(fā)兵。
紫面花髯的老將軍撥開人羣來到拓拔烈面前,他雙膝跪地,一身耿介,句句肺腑:“皇上,臣戎馬一生,並非貪生怕死之人。慕容部是我宇文家的宿敵,臣又何嘗不想一雪當年的恥辱。只是陛下,此番出征,實在太過冒險,臣再次懇請陛下收回成命!”語畢,又重重一頭碰在地上,發(fā)出了悶雷般的聲響。
此話一出,又引得軍中一陣騷動。
拓拔烈一身金色甲冑,氣勢憑陵,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語氣裡已有慍怍:“宇文將軍,朕知你忠心。大丈夫要死,也要死在戰(zhàn)場上。你英雄一世,不如去疆場上殺幾個慕容家的宿敵,也好過死在自家的轅門口,那豈不是冤枉了?”他不再看眼前人,翻身跨上坐騎螭龍,大聲下令道:“傳旨下去,此番伐燕,朕意已決,誰再敢出來阻撓,定斬不赦!”
“出發(fā)!”隨著拓拔烈一聲令下,隊列整肅,軍容翕習,耳邊只聽得旌旗獵獵,吹角連營。
崔季淵也跟著登上戰(zhàn)車,青色直綴,靛色罩袍,秀眉白麪,還是一個羸弱儒生的模樣,卻有著一種睥睨天下的自信眼神。拓拔烈伐燕的心意決絕,就因爲他佔得了一副上九離卦:王用出徵,以正邦也。可單憑一副卦象就於這樣不利的情勢下發(fā)兵,大概三軍之中,除了皇帝,也只找得出他一個氣定神閒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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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出征的隊伍聲勢浩大,一路行進得都很慢,拓拔烈似乎不以爲意,進了關內,還有意放慢速度。甚至常常在某個富庶的地方安營紮寨,一停留就是數日。白天抑或在山林裡行獵,抑或到府衙州縣籌集糧草。到了晚上就點得滿軍營的篝火,和一羣人喝酒吃肉,談笑作樂。夜夜胡琴琵琶與羌笛,我窩在行軍塌上,睜眼就能看見帳子上火光明滅,長袖飛舞,攪得這幾天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
因爲拓拔烈放權,所有的戶部開銷都會經由我過目,此次行軍的費用已經高得令人咋舌,若是再打起仗來,真不知道要從哪裡再去籌集那麼多軍費。
因爲缺少睡眠,我頭疼欲裂,合上公文時,咬牙切齒咒罵了一句“昏君”。木犀端著茶盤愣在我面前,我擡頭看見她一臉無辜,眼珠子轉來轉去,好像要向我證明她什麼也沒有聽見。我環(huán)視了一下軍帳,平日裡伺候我的宮女宦官一個也不少,也不知道拓拔烈這回是怎麼想的,這是要去打仗,把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都帶出來幹什麼?
我拿著軍費的帳目,疾步往拓拔烈所在的宮帳去。路遇二皇子拓拔冶,他曾經幫過我一回,但對這個人我始終都沒有什麼印象,好像看不到他,也就記不得他的存在了。我喚了聲“殿下”,屈身一禮,他微微頷首,又慌忙垂下視線,便匆匆離開了。我看著他遠去,也不知道剛纔那一下算是還禮,還是存心要躲著我。
宮帳兩側的侍衛(wèi)見到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攔,我也沒顧得許多,徑直就往裡去了。崔季淵也在,正和拓拔烈談笑,見我怒氣衝衝闖進去,兩個人都瞠目看我。在別人面前總要顧及他皇帝的面子,我放緩腳步,欲要下拜行禮。他卻先和崔季淵笑道:“就依你的主意辦,卿先回去吧,朕家裡的管家婆要來找朕算帳了。”
崔季淵告退,又含笑向我一揖,風度翩翩,挑簾出去了。拓拔烈整了整袖子,一臉老神在在,等著我上前發(fā)難。我把這陣子行軍的費用往他案上一放,肅然道:“皇上,別的不看,這可一定要看。那些拓拔家的宗親們,寸功未立,您就已經賞賜了那麼多金銀美人。您可別忘了,打仗就是在打錢,再這樣下去,還沒走到中山,您就是連班師的路費都沒有了!”
“噓,小點聲!”拓拔烈忍著笑,把手指抵在脣上,諧謔道:“朕這是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要是攻下中山,金山銀山都有,你還怕沒有回去的路費啊?你可不要出去動搖軍心啊!”
騙小孩子的話,我怎麼會信他。我轉了下眼睛,深吸一氣,伏跪到他面前,擺足了一副諂媚相,小聲央求道:“阿烈,你是有打敗慕容斐的妙計吧?別再賣關子了,就告訴我吧……”
“我又不是神仙,哪來這麼多妙計。現在去攻打燕國,必死無疑。不說兩國實力尚且懸殊,自古以有道伐無道,人家好好的,我現在可是師出無名,是一點勝算也不會有的……”他不再看我,低頭專注於案上的公文。
“那你這又是爲何?”我嬉皮笑臉,湊得更近,想讓他注意到我。
他停下筆,語氣不善:“回去自己想,別什麼事都要我來告訴你。想明白了就先來跟我說,你要是再敢自做主張壞我的事,你就仔細了,我饒了你一次,可就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做皇帝的就是喜怒無常,剛纔還好好的,轉眼就惱了。直到今日方纔明白,真是伴君如伴虎。手鑄金人的事被他念到現在,他總有辦法讓我覺得自己理虧。我只好摸摸鼻子,識相點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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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降水豐沛,連著幾天風雨大作,絲毫沒有要停的跡象。道路泥濘,馬蹄深陷其中,於這樣的天氣下恐怕很難再走。一路上都很篤定的拓拔烈卻在此時下令急行軍,務必要在天黑之前趕往東都。天色不亮時,他就下令拔營,彼時大雨滂沱,十萬人馬忙著征衣快行鞭。一路辛苦自不必說,夜間抵達平城時,三軍將士都和泥糊的一般,歪盔卸甲,無不狼狽。
東都平城裡原就有行宮,爲太上皇執(zhí)政時期所建,其奢華程度不亞於雲中盛樂。不等用餐休整,拓拔烈就升坐中天軍殿,此時,無論是騎馬的武將,還是坐車的文臣,都已經疲憊不堪了。
拓拔烈卻依舊精神抖擻,不急不緩,開始詢問破敵之策。滿朝文武登時都傻了眼,本以爲皇帝力排衆(zhòng)議,一意孤行,定是有奇謀在胸,卻原來他也沒有主意。
這時候,一向幫著他主張南伐的崔季淵突然站出來反對,聲稱近日星象有變,不宜出戰(zhàn)。崔季淵這陣子一直跟隨皇帝進出,儼然是他的心腹寵臣,大家一路上都不敢再諫,此時見他挺身而出,又開始紛紛附議了。
拓拔烈當庭拍案,狠狠斥責了崔季淵:“朕傾舉國之師,揮軍南下,已爲天下人共知,如今無功而返,又帶著這麼多秉筆的史官。此事就此作罷,朕不但要被天下人嘲弄,更免不了貽笑後世!”
崔季淵“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出了個主意:“陛下出師雲中時,並未曉諭天下是爲了南下伐燕,今大軍已到平城,依臣之見可否告諭天下,陛下此行乃是爲了遷都?”
君臣二人在大殿之上一唱一和,拓拔烈思忖片刻,朗聲道:“這次南下,興師動衆(zhòng),不可勞而無功,不能南征,就遷都。衆(zhòng)卿贊成遷都平城的,就站在朕的左側。不然,就繼續(xù)南下!”說到後面,語氣之中已頗有玩味。
任誰都明白此次伐燕的兇險,不消半刻,人羣就猶如被勁風吹倒的牆頭草般涌到了大殿一側。
我躲在中天軍殿的簾幕後面,緊緊捂著嘴,只怕自己忍不住笑出聲來。拓拔烈根本就沒有打算伐燕,一路上帶著那些鮮卑貴族好吃好喝,也只是爲了讓他們見識一下關內的人情風物。重賞於前,他們得了變法改革的好處,到了選邊站的時候,自然也就不會那麼固執(zhí)己見了。
古今帝王遷都,都是一件花費巨大,歷時長久的工程,沒想到拓拔烈竟然能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就完成,所耗費的那些銀兩,如今看來真是大劃算了。
只可憐崔季淵這個大功臣最後做了替罪羊,爲了安撫人心,被皇帝貶了官,從僕射降成了小小通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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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宮闕萬仞,壁水池園,九衢四達,堂殿膠葛。新雨過後,月色侵冷百花,夜風拂度暗香。我立於鴻雁池畔,只聽得身後春袍窣地,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元郎年少,正雄姿歷落。
“送死,還是遷都?兩害相較,取其輕。”我又忍不住掩嘴去笑,“這種事情,只有青兕先生能想得出來。”
忽被一雙猿臂環(huán)繞,拓拔烈把下巴擱在我的肩頭,柔聲怡色:“青兕先生可沒有想那麼多,青兕先生只想……他拆的字從來應驗,可不能在一個小姑娘手裡砸了招牌。”他氣吐幽蘭,我的耳朵被弄得熱熱癢癢的,縮了一下脖子,把他推走。
他扳過我的身體讓我看他,正色道:“貍奴,自你拿出那個失敗的金人起,你就應該明白自己放棄了什麼。機會只有一次,你丟掉了,就不會再有了。我不會給你除了皇后以外的任何冊封,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行爲付出代價,你也一樣。但我向你做過的承諾,我依然會去兌現……那麼你呢?我的這條路並不好走,你是想要放手了嗎?”
我低下頭,好似無關痛癢地問了一句:“你貶了崔季淵的官?”
“嗯?”他拾起我的下顎,收緊雙瞳,好像又要惱火我答非所問。我忽然咧開嘴,笑顏對他:“崔季淵非但無過,還幫了你大忙,你卻貶他的官,他又爲什麼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呢?你能給人的東西,一個轉眼也能收回,立後拜相,這樣的名份官位,崔先生不希罕,我也不希罕。崔先生出生士族大家,他肯爲你出仕,必然不是看中你給的富貴名利。你這次雖然收回了他的官位,於將來,必定會給他更好的。我也一樣,只等你給我最好的!”
拓拔烈優(yōu)雅地彎起了嘴角:“嗯哼,話是越說越漂亮了,心也越來越大了……你不希罕?你一個不希罕,朕就要以天子之身,去迎娶索虜之妹,這筆賬我又要和誰去討要?”他的笑意不散,聲音卻漸冷,我再次敗下陣來,低著頭,等他教訓。“我一日在這個位置上,就一日不能從心所欲,在可以給你的情況下,我會給你,但恐怕不會是最好的。在這個屋檐底下,我們兩個都沒有可以任性的權力。貍奴,我話已至此,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沒有名分,你也願意和我一起走下去嗎?”
花前月色朦朧,裙畔絲髾飛揚,無故絆惹春風。我們都沒有任性的權力,面對眼前這個男人,我總是有諸多的無奈,於這樣的美景良辰,就只能權且把他的警告當成綿綿的情話。我朝他莞爾頷首,他回以一笑,在我耳邊,柔聲如鳴弦:“貍奴,搬來我的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