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一路往白石草堂去,我只用斗篷蒙著頭,不願看他,也不願說話。劉翀卻在我耳邊不停地聒噪,這人,好像總是有用不完的力氣。好不容易捱到了光德坊,天還沒有盡黑,隔壁元府已經煥然一新。
“殿下請回吧,王敏到家了。”我暗歎一氣,此番道別,再無瓜葛。
“我送你進屋。”他率先跳下車,伸手來扶。我剛要進門,他又跟著嚷道:“這是什麼?敏敏,你忘記東西在車裡了。”他好奇打開錦盒,“好可愛的男娃娃,敏敏哪裡來的?”
“娘娘給的。”我淡淡回了一句,轉身進門,夏生從門房裡跟了上來,像是有話說。
劉翀尾隨而來,歡喜道:“我就說我母妃喜歡你,敏敏收好,可別再弄丟了……你說,我母妃給你這個,是不是急著抱孫子呢?”
你母妃給我這個,是塊免死金牌!我一把奪過他手裡的金人,嚴肅道:“殿下請回吧,王敏累了,要回去休息。”
“好好好,敏敏害羞了,我不說,我不說……”他還不放棄,繼續跟著我往桃園走。
經過一冬的沉寂,院子裡的碧桃終於開出了花,那是草堂裡唯一鮮豔的植物,卻不常青。火紅的花一團團,一簇簇,遮天蔽日,燒得像天邊的晚霞。還有幾枝肆無忌憚地伸出了牆,老遠就能望見。夏生一路跟著我們,卻始終沒有說上話。待我推開木門,卻見樹下端坐一人,長袖寬袍,偉容色,美姿儀,正是元烈!
元烈起身向我走來,也許是滿樹的紅花,將他白皙的臉照得益發光彩耀人,又好似有幾分醉態,碧眸迷離,更像是桃葉渡口的一江春水了。
我憤然回頭,剛想責問夏生,怎麼就隨便放人進我的院子。他倒率先開口:“貍奴,你的藥吃得如何了?我來看看。幾月不見,倒是長高了呢。”他向我伸出手,言語之中不勝溫柔,那樣子,活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
我不知是惱還是怕,向後退了一步,跌進劉翀懷裡。劉翀俯下身子在我耳邊沉聲道:“貍奴?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有這個名字?”雖然壓低了聲音,但怏怏不悅之意,已經顯而易見。
“二殿下也在。”元烈向他拱拳,笑容依舊,大步踱來。
劉翀一把將我掩在身後,元烈伸手本想抓我,卻撲了一個空,被劉翀拽到胸前,拖著往一旁石案去。“阿烈來得正好!我尋你好久了,名山勝水,你這回又是去哪裡逍遙了?許久沒同你在棋盤上廝殺,今日定要決一決勝負!……還不快去拿幾個蒲團來,要我們坐在地上?”他轉身對跟著呆立在門口的夏生吼道,夏生“哎”了一聲,纔拿來蒲團,又被他喊去沏茶擺棋盤,儼然成了桃園主人。
元烈眼瞼低垂,神情閒適,一言不發地揮著扇子等劉翀開局。“敏敏也坐。”劉翀招呼道,順便把我的蒲團往他身側拉了一拉。“貍奴……這名字倒是特別,老頭子也這麼叫你?”劉翀下了一子,問得狀似無意。
我感覺到元烈灼熱的餘光,朝他白了一記眼睛:“有什麼特別的,不過就是阿貓阿狗的名字,容易養活。殿下沒聽見街坊四鄰都在叫嗎?”劉翀一笑,彷彿對我的回答頗爲滿意。元烈也抿起脣角,似有笑意。我撇了撇嘴,立刻就後悔了,我是要讓他死心,而不是給他更多的希望。我又斜睞元烈一眼,他此時出現在草堂,難不成是王妃派來監視我的?
元烈跟著落下第一子,正擺在天元。“貍奴的藥堅持喝了嗎?”他不看我,兀自問道。
“敏敏生病了?”我不答,劉翀又說,“那倒要請阿烈好好看看的,阿烈醫術了得,比宮裡的太醫都強……阿烈,我還是老話,世道不平,正需要有人撥亂濟時。你醫術好,但救人只憑喜好,能救活的畢竟是少數;你棋下得好,可勝負輸贏也大不過個棋盤去;你讀了五車書,行了萬里路,結交了無數名士,這些都不過是你一個人的好處。老頭子說什麼‘君子不器’,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長安城裡風采第一的元公子,也不過就是個擺著好看的大花瓶。好男兒上馬殺敵,下馬安民,建功立業,纔是正經。阿烈,以你之才,如果肯爲朝廷效力,我保你日後官至三公。”
棋盤上又多出幾子,劉翀下棋只重一路,殺敵或許管用,下棋卻無勝算。元烈不管他一路猛進,自顧佈局。“殿下,我也還是老話,元烈志不在三公,您又何必強人所難?”
劉翀好像並不在聽,轉開話鋒:“阿烈,我們總是這麼幹下,多沒意思,不如賭上一局?”
“好啊。”元烈揮扇,兩人又落了幾子,黑棋的半壁江山看似已落入劉翀囊中。可他是心思縝密的人,答應得這麼爽快,定是有必勝的把握。“不知殿下想賭什麼?”
“這回你若輸了,便要在我帳下,爲我謀士,你可敢賭?”
“恕我直言,殿下,您可從來沒有贏過元烈。”元烈擡起頭,嘴角噙笑,好像等著看他又玩什麼新鮮花樣。
“你只管說,敢不敢賭?”劉翀狡黠笑道,彷彿成竹在胸。
“好啊。”元烈合上扇子,又落一子。
“爽快!……我雖爲皇子,輸了也是要有所代價的。阿烈,這盤我若輸了……你長我幾歲,又同拜在老頭門下,其實也算是師兄弟……我若輸了,就認你做義兄,喊你一聲大哥,你可萬不能推辭!”原來他根本就沒想贏棋,元烈笑意更深,好像未料他有此一舉。只見劉翀瀟灑揮手,將一枚白棋投在案上,得意笑道:“大哥棋力了得,我向來不如,請受小弟一拜!”說罷,真就起身下拜,一個頭磕了下去。
元烈不閃不躲,等著他一頭碰到地上,才起身相扶。我原以爲他會拒絕,卻沒想他會說:“好,我便認下你這個弟弟了。”
“還不快去擺香案!快!”劉翀欣喜擡頭,衝著夏生直嚷,深怕元烈會反悔似的。
夏生被催了命一樣,前廳跑到後院,我只在一邊冷眼旁觀,暗忖著,元烈這回又是在打什麼主意?桃花人面相映紅,兩人雙雙跪在花樹之下,劉翀意氣風發,朗聲道:“大哥,雖沒有烏牛白馬,但有這一樹桃花,也算應景。今日你我在桃園結義,日後肯定也是一段佳話。”
元烈淡笑:“桃園結義嗎?可惜還差一個人,貍奴也在白石先生門下,怎可缺了她?”
幹嗎又把我扯進來?我憤懣地看了元烈一眼,冷冷道:“元公子,這一頭磕下去,您和殿下,雖爲異姓,恩若兄弟。從今而後,可就是‘義’字當頭!背信棄義者,天人共戮!”
元烈聞若未聞,莞爾道:“多謝提醒。”
“人在做,天在看,王敏是看不懂,故這個頭也不敢陪著磕。今日太累了,我要休息,兩位請自便吧。”我起身回屋,纔要落閂,劉翀就快步上前堵住了門,硬要往裡擠。我只得敞開大門,放他進來。
“敏敏。”他小聲對我說道,“阿烈是喜歡你……我要說不吃味兒,是騙人的。可我現在明白,敏敏是心有所屬,我……我也就寬心了。”
我沒好氣地回他:“王敏心如止水,哪有所屬?殿下又怎知元烈喜歡我?”這人還真是眼拙,元烈喜歡的,另有其人!還真以爲喊一聲“大哥”就能讓浪子回頭。你當他是賢臣良將,掏心掏肺的,日後被他害死了也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們都是男人,男人之間,看一眼就明白。阿烈是我想用的人,英雄愛美人,才子愛佳人,他喜歡你,是他眼光好,我也不會真怪罪他。”
我漠然道:“殿下怕是誤會了,王敏不是美人,也非佳人,配不上你們英雄才子。殿下結拜完,就請兩位離開此處吧。”我別過頭去,再不能給他好臉看。
“敏敏,你莫生氣。我想了好久,阿烈不願做我的門客,他這樣的人才,認我做主子,是委屈了他。我纔想出這法子來,和他結爲異姓兄弟……敏敏,我們三人結拜。日後,多一個人疼你如妹妹,我也放心,就不會胡亂吃醋了……”
我突然有些心軟,劉翀赤誠相待,這對一個長於宮闈的人來說是不容易的。而我現在卻爲了活命,將他置於陷阱前而不顧,更是覺得自己虧欠了他。我又看了一眼門外的元烈,仰頭望天,依舊筆筆挺地跪在桃花樹下,便是這種矮人一等的姿態,也難掩其傲然獨尊的氣概。我實在猜不出元烈到底想幹什麼,但就是不能再當他是好人。他好像知道我在盯著他,回頭看了一眼,眼神挑釁,分明再說:貍奴,你是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我倒要看你能玩出什麼花樣?就在踏出房門的一霎,我才驚詫地發現,原來自己骨子裡也是個賭棍。
先生常說,亂世出英雄,但凡英雄,必先賭棍。
夏生手腳麻利,已將香案擺妥,劉翀拉我過去,並排跪在元烈左右。元烈開口道:“今日一拜,你我三人結爲義兄妹,誠如貍奴所說,從今而後,‘義’字當頭。皇天后土,實鑑此心,背義忘恩者,天人共戮!……只是,我年紀最大,足足大了貍奴九歲,要你們兩個陪著我同年同月同日死,是不公平的。便是劉關張,也都未曾做到,故我們也就不必拘泥於那樣的誓言了。”
我餘氣未消,在一旁小聲嘀咕了一句:“我看你什麼誓言也不必遵守。”
沒想元烈耳朵尖,朝我這邊傾了傾身體,沉聲道:“昨日我回長安,在城外碰見一個道長,他說我壽數不長,是個短命鬼。你要願意陪我一起死,我……榮幸之至!”
“敏敏!”劉翀出聲制止,以爲我在賭氣胡鬧,我“哼”了一聲,撇過頭去。
蒼天在上,厚土爲證,三人面北頓首。劉翀是血性男兒,一頭磕下去便是以命盟誓,這也正是我最最擔心的地方。我這一頭磕得遲緩,心說,劉翀精誠待我,我雖然和他沒有夫妻緣份,但自此就是兄妹,便容不得別人來害他。
至於元烈……一杯薄酒下肚,我斜眼睞他,他低垂著眼睛,一雙碧眸掩在纖長的睫毛下,也在看我。我很少見他如此溫和坦白的眼神,猶如風光月霽,但這人不管表現得多麼無害,我都是不敢盡信的……
但凡與他對視,我總要敗下陣來。我撇開視線,又覺得哪裡不妥,彷彿遺漏了什麼重要的線索,不由自主地又看了回去……斜陽漸老,將兩道完美的側影渡上了橙紅色的金邊,眼前二人,更非凡間所有,猶如神蹟,美渙至極……我微微調整了角度,那兩道光竟然能夠天衣無縫地重疊在一起……我驚訝地瞪大雙眼,那光暈之中,分明是拓拔王妃的影子,豐姿冶麗,委委佗佗,如山凝重,如河淵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