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帶我在深夜裡逃亡。元府裡有秘道,可以直通西宮,西宮裡也有秘道,可以直通長安城外。
曾經的崔巍樓闕,全都已經付之一炬,只剩下殘垣斷瓦,可憐焦土。漆黑的甬道里,惟有墨童手裡有一點微弱的燭火在指引方向,腦海裡再次浮現出拓拔王妃明媚的笑顏,我不由得去摸了摸懷裡的金人……拓拔烈的手很冷,抓得我有點疼,好像害怕我會跟不上他的步伐。藉著那點螢火之光,我看見他斜飛入鬢的眉,和氤蘊著濃重水氣的眼睛,宛如記憶深處,江南水墨裡的脈脈遠山,一池秋雨。
夜出漢家城,朝來塞上行。拂曉時分,馬車前懸掛的一盞寒燈被熄滅。我們已經逃出了長安,要去往離江南更遠的雲中。
墨童在外駕車,四圍佈滿了挾弓擎箭的影衛,元府裡看門的老奴一反常日枯木朽株之態,胯刀躍馬,開道在前。
拓拔烈蜷縮在車廂的一角,閉目養神,安靜得就像一隻受了傷的野獸。那是充滿了戒備的動作,好像隨時都要躍身再戰。他幾乎一個晚上都保持著這個姿勢,甚至感覺不到他呼吸時候的起伏。
我再一次爬了過去,把手放在他的鼻尖低下,感覺他微弱的氣息。我一夜都沒有入睡,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探一次他的鼻息,直到確定他還活著,我沒有被再一次拋下。
他呼吸的節奏輕而緩,是還在熟睡吧。我安靜地退回自己的位置,拿出懷裡的小金人,漠然地與它對視……
“我是不是答應過要告訴你的?”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又有些啞。我沒有回答他,他也沒有睜眼,只是音調平板地敘述著,淡淡的,像是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小孩子在背一本已經讀得爛熟的書。
“我是父皇的第四個兒子,母親是代國皇后,她有兩個孩子,三皇子拓拔浩,還有就是我。母后生我的時候是難產,當時的情況很危險,她以爲自己活不下去了,就懇請我的父皇立她的大兒子,也就是拓拔浩爲太子。嫡長子繼位,原本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父皇當即就下了詔書……母后生下我之後,身體就慢慢地康復了……
可是鮮卑有著和匈奴人一樣規矩,殺母立子。已經詔告天下的事情是不可能再收回來的,父皇和母后的感情很好,他不會真的去殺她。皇宮很大,娶了我母親之後,父皇就沒有再立妃,後宮裡要藏下一兩個人根本不是問題。於是,就一直對外宣稱,代國的皇后已經死於難產。當年的北方很亂,到處都在打仗,沒有人會去理會和追究這件事情。就在當年,我有一個小姑姑病死了,母后就住進了她的宮,頂替了她的名字。
再後來,苻又臣的軍隊攻破了雲中。當時劉圭的軍隊在北方所向披靡,聞者喪膽,但凡他攻破的城池和國家,皆以滅其統治者全族作爲結束。後來他攻破洛陽,晉懷帝面縛輿櫬,也沒有逃過一死。文人們用筆來撻伐他的兇殘無道,但在那樣的時局裡,這纔是最爲快速和有效的解決辦法。
所有劉圭征服過的地方,只有代國是一個例外。我的父皇投降以後,被冊封爲代王,繼續保有了原來的土地,只需每年向劉漢進貢。他的四個兒子,也都得以保全……這些……都是因爲我的母后……
我的母后並非鮮卑人,我的身上有一半漢人的血統。她出身於京兆杜氏,就是和你母親齊名的‘北杜’……
母后離開以後,父皇開始不理朝政,每天喝酒,後宮裡慢慢充斥了各色各樣的女人……但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得到過冊封,或者再懷過他的孩子。我知道他一直忘不掉我的母后,一個男人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的家國妻子,最後又只能以醇酒美婦自戕……
母后離開的時候,我尚在襁褓,自我記事起,父皇就是那個長醉不醒的樣子……他偶爾清醒的時候,其實對我和三哥還不錯,但我一直和他不親……在那個宮裡,和我最親的人就是三哥……
三哥喜歡道術,有菩薩心腸,這樣的人並不適合作爲一國的儲君。可我不會去殺他,如果他做皇帝,我並不介意自己只是青兕先生,我可以爲他出仕,然後歸老於山林……
年節的時候,我身在劍閣,等我聽到噩耗時,已經來不及了。我匆匆忙忙趕回長安,去阻止母后參加那年的皇家宴會,原本每年都是三哥來長安朝賀的……拓拔宇認得出她……
那一天晚上,她哭得很厲害……”
他漂亮的脣上下翕合著,平靜地描述著一切,好像這個故事與他並無牽扯。我安靜地聽著,一直不說話,他也不再說話。很久很久,他都維持著同樣一個姿勢,也許又睡著了。
拓拔烈幾乎是以一人之力遊說於列國之間,天下再度分封,七雄並出,作爲青兕先生,他的這個局已經臻乎完美。可他到底不是神,也有失算的時候,面對死亡,一樣的無能爲力。母親,還有同胞手足,在這場殘酷的遊戲裡,作爲唯一的勝利者,同樣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行進的一路上,突突的車輪馬踏聲又掩蓋了他清淺的呼吸,我不知疲倦地爬過去,把手伸到他的鼻尖底下……
“夠了!我還沒有死!”他低喝一聲,把我拉到他的身上,讓我的耳朵貼在他寬厚的胸膛上,他的心還在跳,堅定而有力……
“主人?”墨童在車門外喚道,沒有人理他。
漸漸的,我纔在這樣令人安心的心跳聲裡睡熟了……
**********************************************************************
雪時下時停,馬車隊沿著黃河北上,人煙漸漸蕭瑟,河面上的流凌越來越密集。一路上都不太平,不斷有拓拔宇派來的小隊刺客,但與那些影衛交手過後,都成了烏合之衆。幾次看似已經命懸一線,最後也都有驚無險。拓拔烈生在草原上,換下漢人的寬袖長袍,躍馬彎弓彷彿是他與生俱來的本領。不同於常人的是,拓拔烈的劍佩在右側,我一直都忽略了,原來他也是左利,難怪素日裡見他寫字,字跡都很平常。
最最驚險的一次,是在大漠風塵,日色黃昏中。刺客一路都沒有得手,愈近國都雲中,就愈迫不及待。馬車顛簸得很厲害,一枝黑羽箭射穿了車窗,從我的耳廓邊上擦過時,發出了一道尖銳刺耳的風聲。經歷了那麼多,我不再是一個小孩子了,不會動不動就抱著頭驚惶失措地大叫,等我安靜地回過身去,看見拓拔烈正在拔箭,箭射穿了他的衣袖,把他釘在了車板上。
“小心點!”他拔出箭,憤憤地朝車窗外的影衛大喊。
他過來檢查我的耳朵,又拿了一條毛氈把我裹進懷裡,低頭碰了一下我的脣,我疼得扭開頭,抽了一下氣。這裡的天氣又幹又冷,嘴脣都裂開了,手上也生了瘡。尤其是左手,因爲不能動,只能靠右手不停地揉搓才能活血。
馬車外的戰鬥很快就結束了,拓拔烈問我:“你怕不怕?”
我搖頭,適時地問道:“是不是我說不怕,日後,你就會讓我去你的戰場?”先生要我走一條截然不同的路,假如命運無可避免,我唯有迎頭而上。
他的脣抿出一道優雅的弧線,真是讓人惱恨,我連說話都會疼,他卻還能笑。他不置可否地對我吐了兩個字,熱氣噴在我已經凍僵的鼻尖上:“我怕!”
他斜靠下來,始終沒有放開我。也許因爲要回家了,也許因爲近鄉情怯,難得見他那麼多話,竟然有和我閒扯的心情。
拓拔烈說,在一望無垠的大漠和草原,最最可怕的不是人,而是狼。曾經在某個晴朗的夜晚,他給我指過一顆星,在北斗的邊上,叫做蒼狼,那是草原民族的守護星。他給我講了一些關於狼的故事,冷酷而不失溫柔,堅守而不失智慧,狼是一種極其複雜的動物,同時又很簡單……牧民們痛恨這個殺戮成性劊子手,卻又把它奉爲草原之神。
從小到大,我只聽過一個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而拓拔烈嘴裡狼,似乎與我從小印象裡的中山狼大相徑庭。在建康的時候,貴族之間喜歡逗貓弄狗,後來到了長安,我還驚詫於滿街飛奔的健馬。現在要去的極北苦寒之地,竟然還存在著這樣一種有著致命吸引力的動物,我幾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上一看。
拓拔烈一手枕著頭,一手剜了塊香膏塗抹我的脣,神情閒適地調侃道:“傻瓜,最好還是讓它存在於你的想象裡吧,我可不希望你真的見到它,你那幾兩肉,還不夠它一口的。”
我突然很想笑,但是扯動了嘴脣上的傷口,又只能換成噝噝的抽氣聲。他問我笑什麼,我說:“其實我已經見過狼王了……難怪二哥的馬從來不讓你近身。”
**********************************************************************
連著數日霰雪紛紛,一片片霜花大如銅錢,直下得天昏地暗。到了渡河那日,竟奇蹟般轉晴了。時值臘月,水面已經冰合,看似平靜如鑑,底下卻是暗流洶涌。馬匹車輛小心地踏著冰面前行,過了九曲黃河,就是代國雲中。我把自己裹在厚重的氈毯裡,只露出一雙眼睛,透過車簾的縫隙向外張望。江南遊子,乍見萬里北國風光,不由得發出驚歎。我猛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清爽入肺,一掃胸中氣悶,只想扣弦狂歌。
怪不得拓拔烈不願坐在車裡,一個影衛讓了匹馬給他,他一直按著轡頭,徐徐行進在我的車窗一側。淡金色的陽光撒在他的身上,漫射開來,迷了我的眼睛。他看上去真像一隻傲立山頭的雪狼。
拓拔烈,我和你從長江之南,走到大漠以北,已不會再流連於過往而難以自拔,更不會爲身處異境而誠惶誠恐,如果你不放開我的手,我就可以一直和你,走到天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