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中元節,白天最熱鬧的地方當數鳳凰臺上的瓦官寺,除了年年舉辦的盂蘭盆法會,今年更有顧怡所繪的維摩詰居士像要開光。顧先生自號癡人,詩畫一絕,尤其擅長人物肖像。他和我六叔王琳頗有交情,兩人常在吉光雅園裡論詩賞畫,我又常常跑去園裡臨帖,一來二去,就廝熟了。也不知他是從哪裡聽來“鬼手”的話,深以爲然,還非要和我並稱“書畫鬼手”。小才靠勤,大才靠天。他說,凡有大出息的,非得有些天分不可,就好比我和他??傊液皖櫹壬詴嫿Y了緣,也算忘年之交,今日他的大作開光,我自然是要去捧場的。
瓦官寺內外早已擠得水泄不通。顧怡名聲遠播於外,爲人作畫從不二價,住持三顧其府他才答應繪這幅維摩詰像,但一開價就是黃金千兩。寺裡拿不出這麼多錢,就四處求告,託到我六叔這裡,才把價錢壓到了黃金一百兩。故這幅畫未等揭幕,就已成街頭熱議。這麼多人來看,我怕是擠不進去的,好在寺裡的小沙彌認出玲瓏,才從邊門把我們帶進正殿。
佛殿之內倒還寬敞,小沙彌在前面引路,幾位誥命夫人認得我,爲我讓出一條道來。顧先生和六叔已在大殿一側,我走過去喊了一聲。住持也認得我,朝我合掌,我恭敬還禮。擡眼時,見他身後有一俊逸少年,紅衣勝火,目光卻很涼薄,看似聲色未動,我卻能感覺他在上下打量我。我不喜歡這樣的眼神,直到被他看得有些惱了,他才玩味一笑。住持回過頭看了少年一眼,似在討他示下,見他微微頷首,便起一片誦經之聲,幾個和尚鄭重地拉下殿牆上的黃綢……
華幕降落,我頓覺眼前一亮,一幅維摩詰坐像,神態自若,舉止從容,似在與人論法。紅衣袒胸,先生用了最爲得意的春蠶吐絲描,筆法高古,宛如曹衣出水,越顯人物清癯睿智。衆人嗟嘆,可隨即就是一陣騷動,我細一看,這像上竟然沒有眼睛?
“顧先生,這……”住持一臉疑惑,衆人噤聲,都在等他開口。
只見先生狀似無奈,笑道:“不是我不願畫,只怕這一畫,他就活了。”六叔已經掩袖笑出了聲,我也只得輕嘆,只怕這癡人又要耍性子了。
住持又是一禮,尷尬笑道:“還望先生不吝筆墨。今日開光儀式,若是沒有眼睛……”
“畫倒也行啊,不過這可要另計價錢,一雙眼睛,九百兩黃金?!?
寶殿內外再次喧譁,住持苦著臉看向六叔,六叔也只得聳聳肩,表示無能爲力。正在僵持,只聽得紅衣少年朗聲一笑:“畫倒是好畫,只是……這維摩詰菩薩誰也沒有親見,像不像的,就不好說了。此畫若要一千兩黃金,倒不知顧先生所作的《遊春圖》,王家給了多少潤筆費?”
顧先生打量少年,莞爾道:“吾非毛延壽,雖愛財,但取之有道。只有我願不願意畫,斷沒有畫得像不像。怎麼,公子覺得我畫得不像?”
“是嗎?”少年又看我一眼,輕勾嘴角,似在蔑笑,“我看這瓦官寺也拿不出九百兩黃金,想來顧先生是不會動筆的。我們走吧?!鄙倌陠緛碜笥译S從,轉身離去。住持合掌恭送,轉過臉來又是一副苦相。
顧先生畫中精髓,皆在阿堵之中,如此佳作若不能完成,實在是件憾事。我走到佛祖面前,焚香禮拜,又解下腕上玉鐲放在佛案之上,對住持道:“小女子添些香油?!?
未料,大殿中的婦人小姐紛紛效法,須臾,案上的珠寶首飾就堆得小山一樣。
住持忙喚沙彌取來筆墨,顧先生搔頭笑笑,走過去挽袖提筆,一蹴而就。許多人還沒看真切,他就將筆擱下了。佛殿之外再次唏噓,有人幾輩子也賺不到的錢,他卻只用了寥寥數畫。殊不知這看似信手拈來之筆卻是先生三十年的功力。再瞧這尊菩薩,呼之欲出,若說活了,其實也不爲過。
顧先生振了振袖子,走到佛案前,翻出我的玉鐲,對住持道:“這隻鐲子足抵畫資。寺裡若是有錢,賑災也好,濟民也好,何必花錢請那麼多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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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玲瓏轉回王府時,已是日正。我雖不過壽筵,但每年今日,所得饋贈頗豐。從瓦官寺上香回來,院子裡、屋子裡已經堆滿了大小禮盒。正要清點禮單,母親就領著阿代嬤嬤來了。
嬤嬤從團花的紅漆食盒裡取出熱騰騰的湯餅,麪皮搟得韭葉一樣精細,濃郁的老湯溢了滿屋子的香氣。我一摸肚皮,倒真是餓了。四人不分主僕,圍起一桌,算是給我慶生。吃完湯餅,我挨著母親將今日瓦官寺裡的見聞說與她聽,她平日裡足不出戶,我想她是願意聽我說些府門外頭的趣事的。可不知爲何,當我說到紅衣少年時,她卻微微蹙眉,似有憂慮。母親看著一屋子奇珍異玩,不捨地撫著我的頭,嘆息道:“貍奴又大一歲,倒不知還能留你多久?”
“貍奴當然一直陪伴在孃親身邊啦?!蔽胰鰦傻?。
母親淺淺一笑:“玉通靈,那鐲子本來是給你避邪的,你倒施到廟裡去了?!闭f著從袖間取出一隻小木盒,只是普通的盒子,樣貌粗笨,有些年頭了。這盒子我曾見母親獨自一人的時候拿出來把玩過,看她當日的神情,想是什麼珍貴的物件。我開蓋一看,原來是隻玉墜子,色綠如藍,溫潤而澤,倒是上好的玉料,只是並未雕琢成器,倒像是什麼物件上摔碎的一角,用一根紅繩繫著。
“這玉你戴著,望能保你平安。”母親替我掛在頸項上,我拿起來端看,她壓住我的手,鄭重道:“貍奴,此物你好好保管,斷不能輕易送人了。”
母親生在大富之家,對金銀珠寶向來看得很淡,從不見她對什麼東西如此上心,此物必是有些來由的。我看向阿代嬤嬤,她是我母親的乳孃,一直不離左右,想來可以給我答案。嬤嬤見我看她,便欲爲我解惑:“小小姐,這墜子是小姐定情之物,當年……”
“阿代!”母親輕喝一聲,打斷了嬤嬤的話。我只好識趣地笑笑,母親既不願讓我知道,我也不便再問,只管好好保存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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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邊桃葉渡,平素裡母親是不準我來的,但諸如上巳、七夕這樣的節日可以破例,家家戶戶的女孩子都會到河邊放燈祈福,七月半也是如此。用罷晚膳,我就和玲瓏早早出了府門。金陵帝王州,江南佳麗地,綠水瀲灩,朱樓迢遞。入夜時分,更有畫舫競立,紅粉薈萃,笙歌徹旦。
“桃葉復桃葉,桃樹連桃根。相憐兩樂事,獨使我殷勤。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臨仙酒樓前,一個十六、七歲的楚腰女子,手持紅牙板,小袖挽留人,唱得正是桃葉渡邊最膾炙人口的曲子。相傳這首曲子是我祖父遊歷此處時爲新納的姬妾葉桃兒所作,但這種捕風之詞並不足信,因爲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王府中曾有女眷,名喚葉桃兒。
撥開人堆正欲前行,身邊玲瓏不知又瞧見什麼,兩眼出神。我順著她的目光擡頭尋去,原來是二樓臨窗有一桌士族公子正在把酒論詩,牧哥哥也在其中。我暗自好笑,茫茫人海,燈火闌珊,就數這丫頭眼最尖。
牧哥哥身邊坐著的正是白天瓦官寺裡的紅衣少年,他好像也看見我們,在牧哥哥耳邊耳語了幾句。沒一會兒,酒保就來請人了:“兩位可是王家小姐?樓上公子們請兩位小姐樓上小坐。”
在座的經常出入王府,一多半我都認識,彼此寒暄了幾句就入席了。身邊一名翠衫公子我卻眼生,他舉杯對我道:“當今太子最好楸枰,聽說棋力不俗,非常人能敵。王小姐,令堂是個中高手,想來小姐盡得真傳吧?”
我心說,太子好棋,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回他:“我這輩的王家子弟,近水樓臺,多多少少都得過我母親的指點。偏我是個算盤珠子,撥一撥,動一動,學得最差。不如我牧哥哥,可以舉一反三。”我拉過身後的玲瓏,“更不如我家玲瓏了,我母親說,她最有天分?!?
一桌人看向玲瓏,“小姐!”她掙開我的手退到後面,臉又紅了。
翠衫公子又道:“太子深居東宮,久抱病榻,你我都無緣得見。馮公子,您是庾妃娘娘的表親,可曾有幸見過太子?”
紅衣少年從玲瓏身上撤回視線,淡淡道:“見過。”一桌子人都看他,欲聞其詳,他卻不往下說了。
少年們開始吟詠風月,有人提議道:“王小姐書法一流,不如請她謄錄?!本萍宜蛠硭膶殻岘嚑懳野涯パ虚_,我提筆欲寫,她卻拽了拽我的袖子,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只得把左手的筆交到右手。右手的字至多端正而已,有幾個人稀稀落落地捧了個場,喊了聲“好字”,多數人都是一個表情: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幾首新詩詠罷,蕭家公子道:“近日我從長安回來,沒想到匈奴人治下倒也貌似太平。當年八王一後之亂,搞得北邊民不聊生,如今看來,劉圭也是有些手段的?!?
有人提醒道:“蕭兄,你這話可莫要亂說。你看當今聖上治下的建康風景,也不輸當年武帝之洛陽??!”
蕭家公子意識到自己多話,趕緊住了嘴。翠衫少年卻嘆道:“可惜風景不殊,山河異之。我家因中原多有變故,纔到江南來投靠伯父,沒想到南邊朝廷如此羸弱,這樣下去,恐非長久之計?!鄙倌陮⒃捳f得如此露骨,衆人都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接應。翠衫又道:“嘗聞當今太子穎悟絕倫,聖上曾在夜宴之上問衆人,月近還是洛陽近?人都道,洛陽近。只聞人從洛陽來,不聞人從月中來。太子卻道,月近。舉頭見月,不見洛陽。是年太子只有七歲,原想大晉王朝若有此人,必有一番作爲,卻不料東宮沉痾難起……哎,真是造化弄人啊!”
少年們聞言,皆神色凝重,還有幾人溼了眼眶。在一片靜默之中,牧哥哥忽然起身,正色直言:“你我當共同戮力皇室,克復神州,何至作這楚囚相對!”
翠衫公子跟著起身,舉杯恭敬道:“王公子所言極是!剛纔是我多做無謂興嘆,今日得見江左管仲,自當安心了。這杯敬你!”
紅衣少年撫掌笑道:“好好好!太子若知有你二人,定然欣慰?!?
三人舉杯對飲,我低頭沉吟,默默在紙上寫下一行行草。玲瓏在背後一個勁地戳我,我纔不得不將筆換回右手。一杯飲罷,酣歌四起,少年們又恢復了適才的活潑。我又謄錄了幾首新詩,就藉故退席了。明月滿秦淮,今夜有那麼多人吟詠嬋娟,卻都不及一句“月近洛陽遠”。紅衣翠衫,少年壯志,牧哥哥會不會就此遇到他的鮑子呢?
出了臨仙酒樓,一樣的火樹銀花,長夜如晝。女孩子們穿著單薄的綃衣,輕歌曼舞,不知秋近。水上已經飄滿了河燈,放眼望去,猶如皎皎星漢。玲瓏將她的千瓣蓮花燈放入水中,我的只是一葉小小烏篷,載著滿船離亂如夢,衝破一江白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