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幔深垂, 我輾轉空牀,好不容易纔入睡,卻又被一場惡夢驚醒, 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夢裡, 我獨自站在武周山上的送子觀音像前, 佛像崔嵬, 高聳入雲, 無論多麼努力地仰著頭,都難以窺盡全貌。深谷鳥鳴嚶嚶,周身薄霧繚繞, 我匍匐於地,虔心跪拜, 只聽得身後一個清冷如冰凌的聲音:“夫人, 在此求什麼呢?”
我扭頭去看, 遠處輕煙縹緲,彷彿仙山來客。那人的身形很熟悉, 因他已經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裡。拓拔烈一身玄色長袍,白眉銀髯,負手而立。我站起身跑過去,欣喜笑道:“阿烈,你終於回來了?爲什麼扮作青兕先生?”
撥開雲霧, 離得近了, 才發現他站在一棵大樹底下。樹幹被一種不知名的藤蔓纏繞著, 藤上生綠葉, 葉有三角, 每房都結有五、七枚深紅色的果子。
拓拔烈閃身避開我的手,不答反問:“王夫人, 在此求什麼呢?”我詫異於他的疏離,見他一臉嚴肅,好像執意要得到答案。
我僵直著手臂,滿臉疑惑,回道:“送子觀音前,我自然是求子。阿烈……你怎麼了?”
“夫人看見的是送子觀音嗎?爲何姜尚看見的是民膏民脂?”
他何以自稱姜尚?我被說得懵了,囁嚅道:“這是我捐出的一年月錢,你不是知道的嗎?”
他依舊面無表情,冷言冷語:“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我猛然驚醒,拓拔烈的指責之聲似乎還在耳邊迴盪,久久不去。窗櫳外,風搖樹影,嚴秋殺氣重,我半坐起身,抱膝蜷在牀角,心裡默默算起賬來。記得當時還特意關照過戶部,我一年的月例不算多,造像之事需量力而行,量入爲出。如今這尊佛像光是民力就耗費三年,我捐出來的那點錢,單單人工一項就不夠支付。若是底下的官員因我做出欺下瞞上,盤剝百姓的事情,我又何面目與拓拔烈交代?
夜深人靜,憂患俱來,我再難以入睡,藉著中庭透射的月光起身點燈,卻不小心踢翻了牀榻邊的薰鴨。正在外間當值的香祖披著外衣,秉燭來看,臉上還有揮之不去的倦意:“夫人,您有什麼吩咐?”
我沒作聲,搖了搖頭,枯坐在案前。她揉了揉眼睛,又點燃幾盞魚燈,屋子裡亮堂起來,我心裡才稍感舒適。她扶起倒地的香爐,替我取來罩衫,然後一臉不解地看著我鋪紙磨墨,大約是在好奇,怎麼深更半夜的,忽然起了畫興?
一紙畫完,香祖掩著哈欠笑道:“夫人,您這是想皇上了吧?可幹嗎畫這一臉白鬍子啊?”
“胡說!……認得這是什麼嗎?”我指著畫中蜿蜒盤繞在大樹上的藤蔓。
香祖細辨了一下,搖頭道:“像是皂莢子,可又不像。這到底是什麼呀,夫人?”
“夢中所得,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我收起筆墨,“門房裡是誰在當值?”
“是永平。”
“讓他準備一下,我要去戶部看看。”
“現在?”香祖訝道,偷瞄了一眼水漏,正指在二更二刻。
我點頭,這件事不解決,如鯁在喉,我可等不到天亮。她知道拗不過我,只好跑去門房傳話。
永平著人備好肩輿,香祖抱著斗篷追出老遠,外頭更深露重,我卻覺得身上由內而外地燥熱。我擺手示意不必,香祖硬是將斗篷塞在永平手裡,又交代了幾句。內官們聞聲起轎,出東宮徑直往前殿去。
大殿一側,上書房裡還亮著燈,每天都有輪流值夜的官員。我站在院子裡一棵高大的宮槐下,擡頭見月色穿插其間,低頭是落了滿地的黃花。永平站在階前,扯著嗓門喊了一聲,窗紙上一對人影聞聲一滯,隨即,兩名守夜的侍郎匆匆忙忙跑出來迎駕。
進屋落座,當二人得知我要翻看三年前修造佛像的記錄時,都面面相覷。一個趕忙起身跑去庫房翻找賬冊,上書房當差的公公沏了壺茶來,另一個垂首站在我身側,幾欲開口,似乎是有話說。我示意他講,他道:“夫人,下官曾在戶部任職,後才調去別處。修造武周山佛窟一事,曾經下官之手,略知道一些,就不知夫人想問什麼?”
我抿了口熱茶:“當初修造佛像的費用是從我的月錢里扣的,如今佛像落成,我只想知道這筆錢是怎麼花銷的。”
侍郎拱手道:“回稟夫人,宮裡也是第一次在山上開鑿佛窟,沒有什麼經驗,原是按著夫人的意思,建一尊送子觀音像的,也沒現如今建成的這座大,可開工半年多,經費就不夠用了。本想重新請示夫人的,恰恰……恰恰夫人那時遇上些不順心的事,這事也就沒敢往上報,工程停了半年有餘……後來再動工,還是皇上從國庫裡撥得銀兩,圖紙也是按照皇上的意思改動的……再後來,下官就調去禮部當差了,這事就移交給別人了……”
未久,另一個官員捧著一本泛黃的賬冊進屋,永平用拂塵撣去面上的灰塵呈送上來。我翻看了幾頁,條條款款,鉅細無遺,裡頭還有從國庫調錢的硃砂御批,正是拓拔烈的親筆。賬冊最後附有前後兩張工程的圖紙,一張繪得是蓮花座上的送子觀世音像,像高不及三丈;另一張則是左手持蓮花,右手作與願印的白衣觀世音像,十丈有餘。像上繪的,正是我的模樣?
那侍郎探身又道:“這圖紙是皇上要求畫師按照南朝顧怡大師一幅《遊春圖》所作,前後改了十餘次,最後這幅,還是皇上欽定的。”
我合上卷冊,眉頭不展。當年剛剛收復柔然,一場兵戈之後,府庫正待充盈,他幾年都不肯爲自己慶生,又何以花重金去建造一尊佛像?
窗外三更鼓罷,侍郎側耳聽了聽,自言自語道:“咦,好像是崔司徒來了……”
我擡首問道:“崔大人每天都這麼早嗎?”
“皇上抱恙這段時間,崔司徒代爲主持政務,每天都是最早一個到,最晚一個走。今天……”他歪了一下腦袋,回道:“今天好像特別早呢。”
言畢,棉布門簾被當值的公公挑開,簾外明月耿耿,槐香撲鼻。崔季淵裹著一身輕裘,搓著雙手進屋,見我在,略有詫異。我起身笑迎:“崔先生辛苦!”
他拱手問安,道:“夫人怎麼在此處?不知夫人大駕上書房,有何貴幹?”
“也沒什麼,爲武周山造像一事。此事因我而起,只恐靡費太過,心有不安。”
崔季淵看了眼案子上的賬冊,道:“皇上當年下旨從國庫撥錢十萬修造佛像,那時的確有不少人反對過,臣首當其衝,還爲此上過朝疏……”他略略低頭,自嘲地笑了一下,讚歎道:“如今看來,皇上遠見,非我輩可以企及啊!……夫人大可不必爲此自責,皇上這麼做,自然是有長遠的用意。”
我頷首,將賬冊交還給候立在一側的侍郎。拓拔烈的用意,我是明白的。“崔先生今日來得這麼早,可是有要緊的事情?”我問。
崔季淵示意兩個侍郎將賬冊歸還庫房,永平是個機靈人,跟著挑簾守到了門外。屋子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警覺起來:“崔先生,可是前方有軍情?”
崔季淵一笑以示安撫:“夫人不必緊張,皇上過了黃河,與敵軍隔岸對峙,至今未有動作……不過,我今夜觀天象,明晚氣溫或有驟降,依我看來……明晚,就是皇上起兵之時了!”
我低頭沉吟了片刻,忽有靈光乍現,壓低聲音道:“崔先生是說,皇上會利用結冰的河面夜襲燕軍?”
崔季淵讚許地點了點頭:“之前我也有所疑慮,從皇上渡河一舉來看,分明是想重演當年的南北之戰,只是不知道這次會用什麼出其不意的方法過河。”崔季淵掩袖打了個噴嚏,從懷裡掏出塊帕子來擦,鼻尖被搓得通紅。我斟了盞熱茶遞上,他略略躬身,雙手接過,繼續道:“我今日頓悟皇上用意,倒也生出一計,一可速解平城之圍;二來嘛,也可助皇上一臂之力。”
我直了直身子:“崔先生請講。”
“慕容斐膝下無子,幾個侄子又個個能征善戰,於這樣的情勢下,誰都有些私心。這次五王搶著出戰,也是爲了爭奪戰功。我們可派人秘密出城,冒充趕往五原郡的燕國信使,讓城外的慕容昭截獲慕容斐已在宮中猝死的假消息。明晚如果皇上夜襲成功,前方的三王一旦潰退,駐紮在武周山上的范陽、陳留二王必然信以爲真,以爲他們是要急著趕回中山爭奪皇位,屆時,必然也會火速撤軍。若是平城之圍一解,假消息再傳到前方,趙、清河、遼西三王得知慕容昭他們已搶先趕回燕都,軍心必亂,又豈會戀戰?”
我想了一下,撫掌道:“先生妙計,請著人速辦!”又喚了永平進屋。“王敏就不打攪先生處理公務了。”我屈身一禮,永平再次遞上斗篷,窗紙上都結了霜花,我卻不覺得冷,擺手推開了。
崔季淵躬身一禮,我纔要出門,又被他喚住:“夫人”我回頭看他,他好像有些不自在,支支吾吾道,“嗯……夫人回宮以後,還是請太醫來把把脈吧。”
“爲何要請太醫?我並未覺得有哪裡不適。”
崔季淵頓了片刻,勉強解釋道:“下官患了風寒,害怕傳染給夫人,嗯……夫人還是請太醫來看一下爲宜。”
我回以一笑:“先生也請保重身體。”
庭宇空曠,風露清涼,我站在槐花樹下,深深做了一次吐納。西北望,天狼星高懸,明夜將有一場大戰,此時的拓拔烈,是否還在挑燈看劍?永平備好了肩輿,我上轎後徑直回了東宮,思緒已經飄到了前方黃塵古渡,倒未將崔先生的話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