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造局裡的人拿了各色繡樣來瞧, 鋪了一屋子的綾羅綢緞、金釵步搖,我這回又是給別人做的嫁衣裳。赫連和小杜的嘉禮已經定下吉日,原本安排小杜待字宮中, 只是她推說婚後父親就要回平城去, 所以想住在別館裡, 再儘儘孝道。她還哄著我說:“小杜是大姑娘上花轎是頭一回, 諸事不懂, 婚禮之事但憑嫂嫂做主。”我當時還取笑她:“少託詞孝道,只怕是因爲宮中拘束,不方便你成天往金谷園裡跑。”如今她是撂下話來就撒手不管了, 也不顧我這代行嫂嫂之職的人,倒是連花轎都沒上過一回的。
十五月中, 巡例去了白馬寺, 禮佛出來, 順道往金谷園去。如今也不知道誰要成親,皇帝將這事推託給我, 這兩個正主兒竟也不聞不問的,還要我巴巴地送貨上門。
金谷園已經改換門庭,大門重新上了紅漆,正門五間,金色門釘橫七縱九, 擡頭見“大夏王府”隸書牌匾, 親王儀制, 氣派不凡。只是這個與人交惡的夏王府邸門可羅雀, 連守衛都沒有一個。
木犀叩環請門房通傳, 半柱香的功夫纔有人領著我們往裡去。門面雖已翻修一新,但門庭之內, 草萊不剪,亭臺樓閣還是我生產前後草草修葺的樣子。我略一皺眉,想著回去要不要和拓拔烈說說,再撥些銀兩出來。
來人帶著我們繞過大小花廳還不停步,再往裡就是內宅,我只得問:“大夏王何處?若有不便,我們可前廳等候。”
那人答得恭順:“王爺現在庫房整理雜物,一早到現在已經呆了大半晌了。王爺說,夫人是自家妹子,也不是外人,只管請進來便了。”
我心想,庫房裡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金谷園歷經幾朝,除了搬不走的,早就被搜刮一空了。那家丁帶著我們往庫房西廂的一處暖閣去,推門便是一股花香和著酒氣,卻見赫連華袍錦帶,貴氣十足地躺在榻上,案邊一壺玉斝春,自斟自飲,好不消遙。
“敏敏來了?”我未開口,他先招呼。
我微笑頷首:“二哥身上的傷好些嗎?傷口未愈,怎麼一大早就喝起酒來了?”
赫連好似睡夢方魘,懶懶辯道:“我這可是一大早在賞花,美酒佐花而已。這也是仿效你們的漢王殿下啊,附庸附庸風雅,入鄉隨俗嘛。你瞧,這插花百瓶,醉飲其間,一口酒,一眼花,真是天人合一,物我兩忘啊。在你們代國當個王爺,什麼事都不必操心,倒真是讓人樂不思蜀了。”
真要如你所言,能不念過往就好了。我抿嘴一笑:“二哥可知,這附庸風雅也是有學問的,就比如這賞花,以茗賞最佳,談賞其次,酒賞卻是最俗氣的一種了。用凡俗之語褒貶,是唐突;一張嘴就是一股酒氣,是衝撞;倒不如閉口枯坐,免得無故惹惱花神。二哥既然想入鄉隨俗,不如就把酒換成茶吧。”
赫連勾起嘴角:“敏敏在他身邊,說話也開始拐彎抹角了……愣著幹什麼,還不給皇后娘娘上茶!”他擡臉吼了那家丁一句。
那人忙應一聲,虛虛掩上門出去了。赫連看了看我身後的木犀,我爲避嫌,但凡進王府,貼身的丫頭總是不離半步。他沒說什麼,衝我舉了舉酒杯,“坐吧,何事找我?”
我接過木犀手中一沓清單,“爲二哥婚事而來,你看看還有何不妥,我也好早早辦了。”
他不接,用下巴指了指我一側的案子,懶懶道:“放著吧,敏敏看著行就行,不需來問我。”
我又道:“金谷園常年閒置,恐二哥和小杜妹妹住不慣,我想稟過你大哥之後,再修繕一下,二哥意下如何?”
赫連好似有些不耐:“大門不是修過了,這裡難道還有人來?他管了面子,裡子不是可以省省了?”復又看了看我,“這裡……挺好的,你們不也住過,我有什麼住不慣的……小杜她也不是嬌慣的人。”
我低了頭,送茶的丫頭敲門進來,纔打破僵局。赫連不看案上的茶盞,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我瞧他賞花不看花,眼睛卻總是盯著我身後看。我疑惑扭頭,牆上一幅泛黃蒙塵的畫,剛纔進門倒沒注意,定是哪個無人問津的角落裡翻找出來的,已經破損不少。但畫上弈棋的女子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無論涉歷多少歲月,那遺世而獨立的容姿在我心裡始終不曾褪色半分。
“那纔是真花不是?”赫連又皮皮笑起來,一臉朱門紈絝的樣子,撥了撥手中扳指,“誰說酒賞不雅?風月宜醉,半夢半醒之間,才感逍遙物外,美人恍惚懷中……”
我皺眉不悅,惱他言語輕薄。
赫連挑眉:“這美人,敏敏認得?”
我點點頭,不禁起身往畫像去。細細辨別已經模糊不清的落款,那字跡很熟悉,石骨瘦勁,筆筆如刀,正是白石先生。“畫中人是南謝,我的母親。”
赫連輕笑:“世人一直追捧南謝北杜,本王向來不以爲然,我總覺得,世間最出色的女子莫過於我的母妃……今日得見南謝……果然與我母妃不相伯仲,想來與之齊名的北杜,代國皇后,也絕非泛泛之色吧?”我警覺出他話中有話,赫連又道:“北杜是一國之後,你說,怎麼就連一幅畫像都不曾留下呢?”
我撫摸畫中人,不敢回頭看他:“作畫人到底不是南朝顧怡,無論放了多少感情進去,始終都差半分神韻……二哥沒有親見過我的母親吧?此畫至多有七八分肖像,後人若要以此畫來評定南謝的容姿,真是差之毫釐,謬之千里……”
赫連笑道:“這我信,見敏敏便知。”
我回身,勉強擺出個凜然的樣子:“我母親生前就不愛畫像,也沒有什麼畫師能畫出她十分神韻,我想……美人大抵如此,若是畫得不像,倒是寧可不畫。”
赫連點頭,瞇著眼睛看我:“是個理兒……我母妃身前也拒絕畫師爲她畫像呢……可平城郊外的金陵,還有洛陽宮外的太廟,供奉著拓拔家歷代祖先的牌位和畫像,卻獨缺就容閔皇后的,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你去過金陵和太廟?”我驚問。
他好整以暇地看了看我身後的木犀,“原在長安時,我的府裡有個姓袁的道士,敏敏也見過吧。他曾對我說,代國的金陵建在龍脈上,風水極好,將來必定庇廕子孫。我以前從不信這道士胡諏,但沒想到,小小代國竟然能在短短數年之間崛起,成爲北方的霸主……”
我壓下嘆息,對木犀道:“你在外面等我。“木犀領命,掩上門出去了。“你大哥在戰場上遍尋不到你的屍身,便在通往西面的道路上佈滿人馬,本以爲能找到你,沒想到你竟去了平城。你是想去破壞龍脈?”我咬牙問出疑惑。
他向後靠了靠,裂開嘴笑道:“打不過就去刨人祖墳,這種傷陰德的事我怎麼會做?我是想……”他笑得更開,稚氣畢露,“如今身無分文,總得弄點銀兩才能招兵買馬,重鎮旗鼓吧。曹操不也是這麼幹的?”
這和刨人祖墳有什麼兩樣?我怒道:“你……”
他嗤了一聲:“後來傷重昏迷不醒,杜家被大哥發配去看墳頭,我就被那丫頭髮現了。迷迷糊糊覺得有一個很熟悉的女人在照顧我,每天寸步不離,我還以爲我死了,看見母妃了……”一提及小杜,赫連頓了頓,眼中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神色,“敏敏,她長得很像我母妃,是不是?”
我不語,慌了神。
赫連終於問出心中疑惑:“大哥在長安時,我就覺得我和他有幾分相似,後來得知他姓拓拔,既是我母妃的孃家人,與我相似也並不奇怪……可是,大杜小杜姊妹倆又怎麼會和我的母妃如此相像呢?”
想來他早有計較,執意要拆穿,一雙藏著琥珀的鳳眼盯得我不知所措。我定了定心神:“二哥,這就是你肯來洛陽的原因?”
他不答,“敏敏,我猜對了是不是?”
我的沉默大概已經回答了他的問題,他揚起脖子把酒壺倒得一乾二淨。我不知要如何接話:“二哥……你少喝點酒,對傷不好……”
他哼笑一聲,恨恨道:“我就知道!”
見他眼角含淚,我不忍心再看,撇過臉去。“二哥,拓拔王妃和容閔皇后永遠只能是兩個人!”
他甩了甩頭,好像要甩掉眼淚,冷哼道:“代國皇后改嫁,拓拔烈的皇位就名不正言不順了!”
我正色回他:“拓拔王妃已經追封皇后葬入漢陵,漢國皇后二嫁,也是宮掖醜聞!你們一母所生,非要亡者不能安息嗎?”
赫連邪氣地勾起嘴角,涼涼道:“我就知道你會幫著他,我母妃當初不讓我爭那皇位,也是在幫他!”
我輕嘆:“那年你帶我去灞橋詩會,這是我唯一一次與母后對面而談,母后知書慧黠,很像我的孃親,雖然當時我對她有所誤解,但還是不免想與她親近。她贈我皇后金人,那時的我不解其意,如今想來,這就是她幫我作的選擇。是母后幫我做了我認爲最好的選擇,她並非一心只有你大哥,她也幫你做了選擇,不是嗎?”
赫連仰頭敲了敲牆,臉上始終掛著淒涼笑意。“是啊,母妃早就把我們都看得透透的,劉鵬不堪,我赫連翀亦沒有帝王之才……敏敏回去,可叫他放心。”
我點了點頭,又是冷場。
我推了推案上的清單,輕咳一聲:“二哥,這個你還是再瞧瞧,若有不妥,早早派人來知會一聲……小杜妹妹是個好姑娘,你……不要負她。”
赫連緩緩點頭,好像還在想自己的心事。“敏敏你說,他得了我家江山,又斂了我母妃的屍身,爲何不帶回金陵安葬?”赫連似乎很在意這件事,“……我當時爲了確定自己的猜測,去開過容閔皇后的棺槨,看見裡面只葬了一身後服……”我怒目看他,他忙搖手,“原樣放好了,我說過不會動人祖墳……”
我沒有答案。他衝著窗戶一努嘴,滿不在乎地對我道:“看你那丫頭,在聽壁角。”
我瞥見窗紙上木犀貼著耳朵的影子,誰家偷聽會這麼明目張膽,想是等久了擔心我。我起身道:“時候不早,是該回去了,二哥你好好養傷。”
他坐直身子,順了順一身藍袍。“已經晌午了,敏敏留下吃了飯再走吧。”
“恐怕不便,今日十五,我是如素的,夏王府有管素食的嗎?”
他頓了頓,擡眼看我,“敏敏這些年都在如素?爲我平安歸來?”
我避開他漸深的星眸,沒想到當日長安送別的話他還清楚記得。“二哥,佛法廣大精深,這些年我受點化,得益匪淺,時間久了,誦經持齋已經成了習慣,早就不記得初衷了。”
他閤眼輕笑,理順袍子上的皺褶,“不過是一頓素齋,這有什麼難的。我府裡新僱了一個廚娘,當年在石宗山家專做湯餅的。聽說這財主就好一口湯餅,石府裡的湯餅可不是別家能有的,如今正好試試她的手藝,讓她給你做頓素湯餅吃。”
我笑,“如此,就卻之不恭了。”
赫連喚來小廝,吩咐備膳。我與他出了暖閣,一路穿廊過橋,往飯廳去。
才進屋子,卻見那小廝領著個侷促不安的中年婦人侯在那裡。那小廝白她一眼,“你自己去和王爺說吧!”
婦人戰戰兢兢跪倒在地,囁嚅道:“王爺贖罪,民婦不會做湯餅。”
赫連撩袍坐在桌案前,挑起眉毛,“什麼叫……不會?”
婦人嚥了咽口水,道:“一般的湯餅民婦會做,但王爺要吃石府裡的湯餅,民婦……實在不會。”她擡眼偷瞧赫連,那主坐上的王爺狠狠抽了下嘴角。
“你不是石府裡專司湯餅的嗎,如何不會?”
“民婦確是石府湯餅廚中人,但非專司湯餅,只是廚中專鏤蔥絲的。”那婦人深深埋下頭去,看王爺的臉色就知他已震怒。
赫連果然拍案,劍眉倒蹙,鳳眼圓睜。“這敗家玩意兒,蔥絲兒還要專人鏤刻?!”我差點要笑,那樣子就好像拓拔烈聽到他在用糯米汁砌築石頭城,如出一轍。
我用袖子掩了掩嘴,打斷道:“我今日持齋,哪能吃這麼金貴的湯餅,你只隨便做一碗素湯餅就是了。”赫連也沒轍,擺手算是放行,我突然想起一事,又叫住那婦人:“敢問你在石府廚房做活,可知道府上爲何冬日裡還有韭菜、嫩蒿、薤末做佐料?石宗山有一回還拿豆粥招待我,竟然頃刻就熟了?”
婦人道:“娘娘有所不知,石府上的竈頭十二個時辰都不熄火,豆是最難煮的,都是預先熬熟,客人來了,用白粥摻進去就行。至於韭、蒿等,都是搗的韭根,再摻些麥苗。”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聞言茫然,遣退了婦人。若是六叔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生前孜孜執著的答案,原來只是一些雕蟲小技,皮厚肉少,拆穿了,也並無深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