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是鮮卑人,我母是漢人,除了白膚碧眼,我的樣貌更像是我的母親。南朝容不下異族,我纔不得不用青紗遮掩,並非存心欺瞞。”元烈道。
我點點頭,“我明白的。南朝多得是無端屠殺胡人的事,大街上殺了異族人,也不犯法。倒是北朝胡漢雜居,北帝雖爲匈奴人,但一心仰慕中原文化,還啓用了很多像白石先生這樣的漢人,胡漢通婚,和平相處,纔會有北朝今日之盛。照我說,大家都是人,天下有漢人,也有胡人,胡漢一家,纔是天下歸心。”
元烈讚許地看著我,一雙碧眼炳如星月。“貍奴說得有理,但也不盡然。胡人驍武,漢人文弱,胡人南徙,可以塞外精悍之血,補中原頹廢之軀。但天下,終究還是漢人的天下。漢人之強不在馬背,不在□□,而在文化。胡人靠殺是殺不盡的,恐怕也殺不過,漢人想要奪回他們的天下,唯有靠融合。胡人沒有文字,不懂耕種,所學所用,都是漢人的東西。漢人若能以此融合胡人,繼而消融胡人,不分胡漢,纔是真正的天下歸心。即便有一天,中原由外族人統治,屆時也已經是胡漢合流,難分彼此了。外族人會爲中原更爲先進的文化所折服,因而變成漢人,而漢人的土地也因外族的融入得以擴張。歷代君主,皆以武功開疆拓土,但真正長久的,卻是文治。”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雖然還不大明白,但也深知此話從一個胡人的嘴裡說出來,著實遠見。面前的男子,即胡漢之融合,天公造物,盡善盡美。
輕舟夜泊白帝城,白鹽山下蜀江闊。元烈端坐船頭,對月吹簫,北人歌一曲,南人動鄉情。今夜,我身處三國之交,前有劉漢,後有司馬晉,身側一個李成。天下,將是一家之天下,還是天下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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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趕著僕僕風塵,終於進入北朝都城。長安高樓多,健馬東西街,大雪初晴,市井復又熱鬧起來。元烈一雙碧眼在這裡並不算異類,但俊朗風姿,還是卓爾不羣。我放下車簾,都說近鄉情怯,可不知爲何,愈近陌生的西市大司馬府,心卻愈加忐忑難安。
“貍奴,我們到了。”元烈的聲音就像這天,冰涼冰涼的,得不到一絲安慰。雖然我們相處了那麼久,他也那樣親暱的稱呼我,可我還是感覺,他是存心要在我們之間設立一道無形的牆,讓人無法逾越。好像只有寒江之上,爲數不多的幾個月夜裡,他的聲音裡纔有溫度。但也許,那是因爲江上的天氣著實太冷了。
我深深作了一次吐納,從馬車裡探出頭來,已是一臉笑容可掬。
門房跑出來一個小僮,大約和我一般年紀,濃眉虎目,樣子很活潑。他看見元烈,興高采烈地嚷道:“啊呀,元公子回來了啊,我家大人盼了好多天了!大人這會兒正和苻將軍下棋呢,我這就給您通報去。”
我趁機打量了一下大司馬府,與烏衣巷裡的王謝人家,實在相差得太遠。好像只是一座中產的平民府邸,門上的紅漆已經大片大片地剝落,頭上的木質匾額也已經斑駁了,隱約可辨出“白石草堂”幾個字。字體雖瘦,但筆跡精熟。
我正仰著頭看,小僮就折返回來,爲我們引路。剛跨進門檻,就聽見廳堂裡有人說話:“葉先生,皇上近日似有意南伐,先生以爲如何?”
“輔佐聖上,匡扶天下,同是你我之志。只是南伐……恐怕還不是時候。況且,我一向主張,伐晉之前,必先伐成。南朝有長江、淮河兩道天險,從正面進攻,不如從側面,巴蜀入荊、揚……”說話的聲音低沉而輕緩,彷彿心思並不在上頭。
“苻某向來佩服先生謀略,只是這回,我不同意先生。四川富庶,李氏兄弟治理有方,如今又招降王牧,白白多出十萬雄兵,實力大增。況且,蜀道天險豈不是更難攻克?晉國小皇帝連滅江南兩大家族,失去王氏將相,等於自毀長城。如今南朝亂象叢生,此時不滅,更待何時?……哈哈,要說這小兒搶起女人來,還真不手軟,沒想南朝兩大家族,都是毀在女人手裡。”
“王、石兩大家族倒臺,南朝百姓可有怨言?晉室到底還是漢人心中正統,如今上下安和,此時圖滅,恐……”王、石兩大家族?莫非是石宗山家?我聞言,滿心疑惑。
“哈哈,葉先生,你今日下棋怎麼心不在焉的,我就不客氣了。”我尾隨元烈步入廳堂,見一健碩的中年男子正眉開眼笑地從棋盤上提子。雖然身著漢服,但此人高鼻深目,一看便知是胡人。“阿烈回來了?”他注意到門口的元烈,又看到被元烈半掩著的我,抻著脖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葉先生,你說今日有貴客來,看你下棋也沒有心思,還當你這老童男終於開了竅,和佳人有約呢。虧得我在這沒事找事,賴了這麼久,本想看出好戲的,卻原來是個小佳人。這小姑娘是誰啊?”男人好像頗爲失望。
“苻將軍,莫要玩笑。這是故友之女,寄養到我這裡……嗯……求學來的。”說話的是個清瘦儒雅的男人,頭戴諸葛巾,一身青色的棉布常服,若是再年輕幾歲,或許能比我六叔的風采。難道此人就是王碧?我看著他,說不出的百感交集。
“小姑娘求什麼學?還要勞動你這個大學士。”胡人男子又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遍,抿著嘴,好象終於明白我爲什麼要來讀書了。女孩子不夠漂亮,就只能多讀幾本書。“罷罷罷,既有貴客來,我就不叨擾了,葉先生記得,你輸我一盤棋,改天要請我喝酒的。告辭,告辭了。”他整了整衣裳起身,朝白石先生拱了拱手,走到門口,又朝元烈拱了拱手。我朝他點頭一福,他咧開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客氣地回了一禮。
我扭頭看著他甩著兩條袖子離去,分明就是個武夫,卻要強做讀書人的裝扮,這樣子,還真是滑稽。苻將軍嗎,此人,莫非就是北朝四將之一的驃騎將軍苻又臣?他跟隨北帝多年,深得劉圭倚重,四將中,戰功最爲顯赫。當年北方的小代國和晉室故都洛陽,就是他領軍率先攻下的。
苻又臣一步一晃消失在門洞外,元烈收回視線,道:“葉先生,王小姐我帶回來了。若是沒別的事,我也告辭了。”這就要走?我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襬。他從墨童手裡接過一包藥,對王碧道:“這個請人煎給小姐吃,開了春,我再來看看。”回頭又對我說:“你要有什麼事找我,我就住在隔壁的宅子裡,但我未必在……”言下之意,似乎是最好不要去找他。語畢,元烈看了看我的手,示意我放開。
我緩緩鬆開手,他一笑,朝我們拱了拱手,就大步出門去了,好像終於放下一個包袱。
我不得不去正視面前的男子,他年輕的時候應該有不錯的相貌,只是,現在已經老了。照說王碧不過四十,老天爺也許是公平的,把本該加諸於我母親的歲月,全都加諸在他的身上了。他看上去有些緊張,更像是一個不知所措的老人,和傳聞裡睿智無匹的白石先生大相徑庭。也許因爲他的忐忑,我才略感安心。
“王敏,”他喊我的名字,聲音沙啞,“你是王敏?”見我點頭,他又道:“貍奴,你母親這樣叫你?”我又點頭,他看了我許久,小心問道:“我也可以這樣叫嗎?”
“家裡人都這樣叫我,阿烈也這樣叫,以前有位顧先生教我作畫,他也這樣叫。我既到先生這裡來求學,先生就是我的老師,自然也可以這樣叫。”我故意加重了“求學”二字,很禮貌地在他面前劃清了楚河漢界,他曾經辜負過我的母親,傷過她的心,如果不是因爲家道中落,母親也是不願我去親近這個人的吧。
他勉強笑了一下,難掩失落:“貍奴,你長得真像你母親……”
他又轉眼看向嬤嬤:“阿代……”嬤嬤一直撇著臉,不正眼看他。“阿代,以後你和小姐就住在我這裡,我已經找人收拾好了。自從老夫人過世以後,這裡就沒有住過女眷,倒連個丫頭也沒有。小姐的起居,你就多擔待些。”
“這是自然。”嬤嬤語氣生硬。
他又看向我,甚至有些討好:“貍奴,我帶你去看看你的屋子吧,不比你原先住的地方,你要缺少什麼,就和我說。”
他是天下聞名的白石先生,面對我這個無親無故、無權無勢的小女孩,怎會表現得近乎卑微?我突然有些心軟,他到底沒有欠我的,還收留了我。我扁扁嘴,抿了一個笑花。
我和嬤嬤尾隨著他,草堂沿路栽種了許多竹,被積雪壓彎了腰。大司馬府深處,有間獨立的小院落,看上去是新修葺過的,可能是這府裡最好的房子了。一路上只有爲數不多的幾個男僕,確實沒有見到女眷和丫鬟。
“這是我母親曾經住過的地方。”王碧道,“她已經過世好多年了,這院子空置許久,貍奴不嫌棄,就和嬤嬤住在這裡吧。”
院子中間空無一物,唯有一棵光禿禿的樹,這是碧桃,我認得,十里桃葉渡,種的全都是這種樹。
“我就住在那裡,”王碧朝另一座院落的方向指了指,“我在府裡的時候不多,你們要有什麼事,就和夏生說。夏生就是剛纔引你們進來的那個孩子,府裡的事多是他在管。若你有急事,他也能找到我……哦,對了,讀書,讀書……我的院子裡還藏了幾冊書,都很不錯,貍奴要有興趣,就去看看。若是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來問我……”他避開我的眼睛,絮絮地說著,說到最後,彷彿有種期盼,期盼我會去他的院子裡讀那些書,期盼我有問題可以去問他。
“知道了,葉先生,謝謝你!”我客氣答道。他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又沒了說辭,只好道:“那……那你們先歇著吧……”
“葉先生。”見他要走,我突然喊住他,他似乎滿臉期待,我道:“剛纔苻將軍說,南朝兩大家族……”
王碧轉身,點了點頭,解惑道:“還有石家,南朝首富石宗山。據說,是爲石宗山的一名愛妾,名喚綠萍。石宗山原本已經打算割愛,沒想那女子不依,跳樓明志了。南帝卻說是石宗山逼死的,就藉故抄了石家。”
我想了想,想起元烈在船上對我說的,南朝國庫空虛,司馬映是絕對不會讓王琳燒掉雅園的。所以這次,也絕對不是爲綠萍,恐怕爲的,還是石宗山家的綠樓吧。
我又問:“我牧哥哥,他是投靠成國了?”
王碧道:“司馬映派桓恆去荊州剿滅叛軍,這是逼王牧造反,如果不反,就是死。”
“我牧哥哥不會造反!”我堅定道。
王碧眸子一亮:“王牧不反,底下的將士也會逼他反,這已經不是王牧一人之命了。”
“那……他是反了?”我疑道。
“如果反,烏衣巷裡王氏一門,全部人頭落地。”
“司馬映是存心要趕盡殺絕!”我憤憤道。
“對,王家上千口人,反也是死,不反也是死。”王碧捻鬚沉吟,他的目光如炬,那睿智的光芒,彷彿可以洞察世事,這也許纔是白石先生應有的面目,“現如今的情勢,不比當年,南朝老皇帝其實早就忌憚王家,一直在暗地裡扶持寒門將領,桓恆就是其一。真要是打起來,荊州兵雖勇,卻未必能贏,最後南朝一定落得兩敗俱傷,漁翁得利。王牧性情磊落,也深知其中利害,他是一定不會反的,入川投靠李成,是目前唯一,也是最好的辦法。”
“投靠李成,無異於反。那王家……”
王碧深深看了我一眼:“王琰在你出逃當夜就懸樑了,王琳在吉光雅園裡自焚而死,還有,你母親……他們都明白,司馬映要滅王家,王家劫數難逃……一些成年男子,桓恆出征之時,都祭了旗……禁衛軍一直包圍著王府,用木條封死了門窗,裡面斷水斷糧、應該已經很久了,恐怕就連太陽都照不進去……”
我嚥了咽口水,不想在他面前流出眼淚來。有些事情我預想過無數遍,但讓我無法想像的是,司馬映對瑯邪王氏之恨竟至於此!士可殺,不可辱,他怎麼會用如此殘酷的方式去結果南朝最大的士族?
我的聲音已有哽咽:“牧哥哥帶著這麼大一支軍隊去投靠李成,李氏兄弟怎麼會這麼爽快地接納他們?如果這是南帝的苦肉計,李鍾李鼎開城之日,就是牧哥哥倒戈之時,豈不是……”
王碧似乎有些驚訝,我還能想到這一步:“這也是我的疑慮所在……”他看了看天,天邊的晚霞已經燒了起來,彷彿遠處燃起了綿延不絕的戰火。“……聽說,是青兕先生出山,說動了李氏兄弟……”他的聲音拉得很長,彷彿還在思索。我知道,他的疑惑不在李氏兄弟爲何會接納牧哥哥,而在青兕,爲何會爲此事出山。
“葉先生,你也認得青兕先生?”我問。
王碧搖了搖頭:“我這麼多年未出長安,實在無緣得見。”
“也許,青兕先生是覺得李成可輔……”我小聲道。
“不可能!”王碧立刻出言否定,“當年李鍾李鼎兄弟至劍閣,道,劉禪有此地,而面縛於人,豈非庸才!巴蜀固然倉儲豐稔,又有山川之險可恃,但得此地者,至多守這三分天下。青兕之志,遠非於此!”
“那……葉先生是覺得劉漢可輔?”
王碧聞言,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良久,長嘆一聲:“姜子牙七十而相周,九十而封齊,不是人人都能有如此壽數的。明主難遇,青兕先生已年近古稀,英雄如美人,最怕見白頭。或許,這就是答案……”
他那樣深切的看著我,眸子漸漸灰暗下來,我低下頭,看見他青色的衣襬消失在我的視線裡。英雄如美人,最怕見白頭,我依稀感覺,這也是白石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