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的東西,我必定有借有還,是萬萬不敢和他耍賴的。只可惜連著幾天都沒有找到人,交在別人手裡又不放心,只得在我這裡存放幾日。向人打聽,才知六叔近來迷上了賭石,成天泡在堵石場裡,連家也不肯回。
好不容易在王府門口堵上劉安,問他六叔幾時回來,他也只推說吃不準。
“六叔並不精通賭石,即便是行家,也是十賭九輸……這麼些日子了,他賭中幾塊?”
劉安笑得詭異:“小姐,六爺一塊石頭也沒買。六爺只命小的回來取件袍子,可不敢耽擱了。”
六叔不在家裡,我便借不到其他帖子,悶了好幾日,直到中秋佳節,府裡舉行拜月宴,才聽人說他要回來。王府裡一年一度的中秋會,請的都是達官顯要,風流名士,這樣的場面,六叔是不能缺席的,就是抓,大伯也會把他抓回來。
我拿著索靖的帖子往吉光雅園去,可要趁他人還在園子裡,再借些寶貝出來,省得過了節,又找不見人。
興沖沖進了禊堂,迎面就是顧先生的畫,玄衣男子背對著門,長髮如瀑,飛流而下。我未及看清,就嚷道:“六叔,您可回來了!”
那男子聞言,側轉身來,我才發現此人高出六叔一個頭去,並不是六叔。再看一眼,便驚得合不攏嘴了,顧先生的畫當著活了?眼前人韶顏雅容,與牆上卷軸如出一轍,吳帶當風,盈盈若舞,玄衣之下,露出膚如堆雪,幽幽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叫人疑心是今夜月華凝練。
我直覺去看他的眼睛,可惜眼上覆著一層青紗,怪不得先生不畫眼睛,原來此人是目盲的。
“你找王琳?他在後堂。”那人微微俯身,聲如鳳鳴。
“你是誰?”我想那人是看不見的,便有些肆無忌憚,繞了個圈,直直地盯著他瞧,心中暗歎,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
“在下元烈,小姐是……南謝之女?”這人會聽聲辨位嗎,好像知道我在哪裡,又讓我覺得青紗之後,彷彿有灼灼眼光正盯著我瞧。
“嗯,小女子王敏。元公子認得顧怡先生?你看他畫得……”我轉念一想,立刻放下擡起的手臂,尷尬道:“對不起,呃……”
他溫言道:“在下和顧先生有一面之緣,是畫得挺像的。”他轉臉看畫,又回頭對著我笑:“我的眼睛只是畏光,才需青紗遮掩,我能看見東西,並不是瞎。”
“呃……”想起適才甚是無禮,都被他看了去吧,我暗暗吐舌,這下更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只見他從袖袋中掏出一塊灰撲撲的石頭,遞到我面前:“這個送給小姐,不知怎的,覺得它很適合小姐呢。”
身旁玲瓏聞言,立馬上前一步,臉已經漲得通紅,一副要拼死護主的樣子。我是南謝之女,常有人背地裡笑我其貌不揚,可像他這樣明目張膽諷刺我的,倒是第一人。
我笑著接過石頭,他的手掌還真大,石頭在他手中只是盈盈一握,到我手裡卻要雙手捧住。再看他身骨健碩,不像是南朝公子,可這玉濯肌膚,也不像是北方男兒。我笑言:“難怪六叔這幾日都不回家,原來是和元公子去賭石了……元公子以爲這塊石頭裡是什麼?”
元烈微微一笑,便有傾城之姿。“元某既花重金買下這塊石頭,必然以爲其中是美玉無瑕啦。”
“那麼多謝元公子了。”我對自己的相貌如何已經看得淡了,但聽他如此說,心中還是不免歡喜,“元公子賭石多久了?”
“這是第一次。”他道。
我將石頭在手中掂了掂,苦笑一下,看來這石頭破開,多半還是一堆石頭吧。元烈又道:“嗯……小姐既收了我的禮,元某厚顏,想索要小姐一樣回禮。”
我呵呵笑出了聲:“原來元公子是這樣賭石的,倒是穩賺不賠呢。元公子想要什麼回禮?”
“就要小姐身上一件首飾吧……元某也不白要,既然這是塊賭石,那我和小姐就再賭上一局好了,小姐輸了,我才揀選一樣。”
我戴在身上的多半是上好的玉石,不過也沒有哪件是捨不得給人的,我見這人倒是很有趣,也就應了:“好吧,元公子想怎麼賭法呢?”
元烈一笑:“南謝是手談高手,想必小姐的棋力也不會太弱,就賭一盤棋吧,這不算我元某欺負人吧?”
“好啊。”我爽快答應。一來,也不是非贏不可的賭局;二來,我的棋力雖不比玲瓏,但出了母親的弈秋園,也是能和人對上幾局的;三來,我身邊有玲瓏這樣的軍師,就只怕一整個建康城裡都鮮有對手了。
正想開局,六叔就從後堂捧了字畫出來,我一眼就看見那隻象牙盒子,裡面放得正是《禊貼》。六叔滿面堆笑:“元兄,小弟拙藏,請元兄鑑賞。”我退開一邊,心中暗想,這些寶貝就是我來借,也需甜言蜜語費番功夫。從來就只有別人討好六叔的份兒,倒不見他這樣討好一個人呢。
我悄悄捱過去,才伸出手,就遭六叔一掌拍開。我吃痛一聲,看樣子是要轉轉風向了:“元公子也喜歡書畫?”
“聽說小姐書法一絕。”元烈微微側身,做了個“請”的意思,我嘴上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整個人就差點沒撲上去了。
“這是《禊貼》。”我介紹道,“吉光雅園鎮園之寶!”我細細展開先祖寶帖,眼睛便再也離不開了。
“這小丫頭!”六叔嗔怪一聲,攤開手對元烈道:“元兄,開門就見滄海之水,巫山之雲,餘下的,可就不足爲觀了。”
“無妨。”元烈也被這帖吸引過來,俯身細看,我也顧不得男女之嫌,兩顆腦袋就緊緊湊在了一處。正看得專注,元烈猛然擡手,聲有微慍:“王兄!”
我擡眼一看,六叔貼得極近,欲伸手去揭元烈眼上的青紗,卻被元烈捏住了手腕。六叔不依,還想用強,元烈只是微微施力,他便吃痛起來。元烈按下他的手,緩聲道:“王兄這是爲何?我有眼疾,不能見強光。”
“只一眼,今夜月光澄清,我吹熄蠟燭好了。”六叔輕聲誘哄,雙眼風情脈脈。
“六爺!”元烈不怒自威,彷彿有種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的氣勢,震得六叔不敢再動。
與此同時,角落裡閃出一道人影,直撲而來,行動猶如黑豹般迅捷,嚇出我一聲尖叫。那少年膚如碳墨,又渾身黑衣,剛纔一直躲在暗處,我倒沒有發現。他在元烈腳邊跪倒,喚了聲“主人”。元烈示意他無事,他起身狠狠瞪了六叔一眼,才慢慢退去。我咳嗽一聲,想緩和一下氣氛,順便也給自己壓壓驚。
“嚇到小姐了吧,他叫墨童,是我的僕從。”元烈道。我點點頭,墨童相貌異於常人,王府裡也有這樣的人,是來自西域的崑崙奴。今日裡嚇到我的倒不是他,卻是六叔。
“六叔,宴要開了,我們還是早些過去吧,免得大伯尋你。”我出面打個圓場,也省得尷尬。
六叔收妥了書畫,欲攜元烈的手出園赴宴,元烈取出腰間的摺扇扇風,不動聲色地將他揮開了。那摺扇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可上頭所題的一闋《短歌行》卻引起了我的興趣。一筆章草,筆力遒勁,渾然天成,一時也瞧不出是哪位名家的手筆,我不由自主湊上前去,想看個分明。
“小姐喜歡?”元烈攤開扇子擺在我面前,我伸手就拿,不禁感嘆:“好字!真是好字!”落款是一枚黑色的印章,刻了一個“兕”字。我迅速將所知的書法大家在腦子裡翻滾一遍,一時倒也看不出名堂。
“莫非是青兕先生的手筆?”六叔伸長了脖子,似乎也不能確認。
白石青兕,得一人者得天下。白石先生在北朝爲官,青兕先生隱居山林,避世不出,鮮少有人知道他的蹤跡。“這真是青兕先生所書?”青兕墨跡,我和六叔都是頭一回見,誰也不敢妄下斷論,只得向元烈求證。
元烈頷首。我不禁嘆道:“真是山外青山!書海無涯,我所學所習,還是太少……”我端詳扇面許久,“元公子認得青兕先生?”
“認得。”
我咯咯笑出了聲。
元烈側耳:“小姐爲何發笑?”
“青兕先生天下聞名,多少人想見而不得見。都說字如其人,今日得見先生墨寶,王敏就好像看見先生本人了。”
“哦?”青紗抖動,元烈挑了挑眉毛,道:“願聞其詳。”
我故作正色:“那老頭子一個人住在林子裡,一定憋悶得慌!”
元烈聞言,略頓了一下,隨後哈哈大笑起來:“小姐所言甚是,甚是!”
我一路都捧著元烈的扇子,看了又看,愛不釋手。還未走到前廳,耳邊已聞歌舞喧鬧。繡球不知從哪裡竄出來的,掠過我的腳面,我一時沒看清楚,直覺跺了跺腳。身後又竄出一道黑影,一把將繡球擒住,是墨童。小傢伙呲牙叫了一聲。“是我的貓。”我忙道。玲瓏去接,墨童才小心地將繡球交在她手上。
元烈收住腳步,伸手向我索要扇子,我遲疑半刻,才心有不甘地將它歸還。哎,今天我和六叔這兩個強盜,大約是把王家的顏面都丟盡了吧。
元烈收了扇子,溫言道:“小姐,我們還差一盤棋呢,承蒙小姐不棄,這把扇子也充做賭資好了。”
“那就一言爲定!”我高興起來,原先也沒那麼在意輸贏,現在爲這把扇子,倒生出鬥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