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早上果然安靜非常,李賓終於痛快睡到了日上三竿,伸著懶腰推門出來,只看見盞童一個人支著下巴坐在臺階上。
主僕兩人大眼瞪小眼對視了片刻,李賓問道:“人呢?”
“翠翠說要買些女兒家用的東西,進城去了,小夫……燕語姑娘說好久沒有逛街,也跟著一起去了。”
院子裡清淨的樣子陌生又熟悉,好像這些天來的事情,都只是一場大夢,李賓愣了一下,才向盞童說:“只有咱們兩人,飯就簡單些做吧?!?
清清靜靜過了一天,直到傍晚,才見燕語和翠翠提著大包小包的回來,透過書房的窗子,李賓看見他們?nèi)齻€人在外面熱鬧地聊著。少年人的世界真是鮮活有趣,李賓想著,低頭繼續(xù)看書。
不大一會兒,就見燕語揹著手從門口探頭進來,李賓擡頭看見她,她才笑嘻嘻地從門口蹭過來,把一個小包裹推到李賓面前:“送你的?!?
李賓有些訝異:“給我的?是什麼?”
“安神香?!毖嗾Z說,又小心問道:“我聽盞童說,先生早上高睡不起,是因爲夜夜都睡不好覺,是嗎?”昨天晚一點的時候,李賓又讓盞童給燕語拿去一本鄭德輝的雜劇集子,燕語忍不住笑了幾句先生愛睡懶覺,盞童這才板著臉告訴她,先生沒有一夜可以睡好,全憑早上高睡養(yǎng)足精神,看在燕語是客,他這幾天纔沒有說這件事。燕語聽後十分內(nèi)疚,恰好今早翠翠要進城,她立刻就想到,也進城去給先生買點安神香。
李賓搖頭,盞童說話果然沒個把門的。打開小包裹,裡面有一盒香和一個木頭香插,都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卻是燕語一片誠心,李賓看著這些小東西一時失語,半天才擡頭展開笑顏:“有心了,多謝。”
燕語站在旁邊等了好半天,見先生總算是笑了,也嘻嘻笑起來,緊跟著又說:“我也有睡不著的時候,要不是因爲?zhàn)I了,那就是因爲被人氣到了,鶯姐兒說,只要想著:別生氣,別生氣。給自己唱個催眠的小曲兒,一會兒也就睡著了,嘻嘻嘻?!?
被她這樣一說,李賓也覺得這件事真的變輕鬆了也似,又問:“今日進城玩得可好?”
“嗯,啊,還不錯啊?!毖嗾Z答著,但她哪裡是能藏住事的人,遮掩再明顯不過,李賓探究地看了看她,她就繃不住,嘿嘿笑了兩聲:“真是什麼都瞞不住先生。我今天在街上看見寧王殿下了,還有周王,好像還有太子殿下。”
“太子回京了?”李賓眉頭挑了挑,算來周王過來也就是兩三天前的事,太子竟然這麼快就回了了。
燕語卻不怎麼關(guān)心太子,她坐在李賓的書箱上,只管說著看見寧王的事情:“那會兒翠翠怕我累了,讓我在茶館等著,我在窗縫裡看見的,好多皇子騎著馬過去,寧王也在裡面,他昂著頭,當然是沒看見我?!弊詮哪翘煜肭笾秾幫醵坏瞄T徑,到今天的窗裡窗外,燕語越來越清楚地看見,她和寧王的地位之間,有多大一個不可逾越的鴻溝。
天色漸漸暗下來,院子裡盞童和翠翠吵吵嚷嚷地備著晚飯,這邊燕語坐在那裡說著白天的見聞,李賓點上油燈,靠在椅子上,換了一個舒服些的姿勢,默默聽她仔細形容著衆(zhòng)皇子的儀仗、坐騎、服色、神情、和他們在陽光下閃著光的驕傲。
夜深了,油燈熄滅,點點星光不足以照亮小小的臥房,燕語躺在牀上,睜著眼睛看著黑洞洞的帳頂,茶館外陽光下,那一支隊伍和那個人,在一番傾訴之後,漸漸散去了光芒,而茶館裡那一張小案後眉飛色舞的說書人,卻在腦子裡盤桓不去——燕語今天的心事不僅僅有寧王,還有她在茶館裡聽的一段書。
“三寶出,九州亂,戎狄破,華夏傳。貔貅諾,汨羅願,赤霄志,定江山。”說書的一拍驚堂木,從這樣幾句話說起,“話說五十多年前,世間出現(xiàn)了三件寶貝,第一件叫做斬蛇劍,相傳是漢高祖劉邦斬蛇起義的寶劍,掌管天下的武功;第二件叫做屈子笏,據(jù)說是楚國大夫屈原投江前留下的笏板,掌管天下的文才和韜略;其三叫做辟邪尊,這個更加了不得,是上古神獸貔貅所化,掌管天下的財富!我這麼說您可能不信,話說這個辟邪尊還有個別名,叫做聚寶盆,爲誰所得?就爲那蘇州府沈萬三所得!”
沈萬三是一代巨賈,聚寶盆的故事幾乎人盡皆知,說書人說到這裡,立刻圍上來一羣人,燕語當然也在其中,不過她留意的不僅是聚寶盆,還有“屈子笏”,這三個字聽著很熟悉,只覺得十分重要,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聽過。
只聽那說書的沉沉穩(wěn)穩(wěn),從頭一點點說起來:“看官們別急,咱們得先從第一樣寶貝斬蛇劍說起。話說這斬蛇劍本是白蓮教的聖物,後來卻爲蒙古人的大官脫脫所得,白蓮教派出聖使趙採蕭奪回寶劍,不幸慘遭蒙古人所害,家破人亡……”
燕語聽不得這些打打殺殺的,說的名字也沒一個聽過,又聽窗外一陣喧譁,就拉了拉身邊的人說:“他要是講到屈子笏,你叫我一聲啊?!彪S即跑去窗邊看熱鬧。
街上親兵侍衛(wèi)已經(jīng)闢開了道路,遠遠看見走來一隊人馬,居首的是一輛馬車,據(jù)說車裡的是太子殿下,國朝有令,親王百官以節(jié)儉故,應多騎馬少乘車,太子今天竟然坐著馬車,想來陝西一行染病,病得不輕。太子身後兩騎,左邊一個生得威武雄壯,是秦王朱樉,右邊一個修目美髯,威儀赫赫,則是晉王朱棡,他們兩個是因爲在藩國犯了些錯,奉詔隨太子一起回京師,緊跟著他們的就是兩年前犯了錯,被禁足至今的周王朱橚?;屎蟮兆游鍌€,太子之下依次是秦王、晉王、燕王、周王,如今除了燕王沒有過失,還在北平藩國,五子中竟到了四個,兄弟重聚,一路談笑風生,至於犯錯不犯錯,禁足不禁足,倒像是沒人在意。
四位長兄之後跟著的,則是肅王、衛(wèi)王、谷王、慶王、寧王、岷王六個新封的親王,再以後是未封王的皇子和文武百官。
燕語也不認得誰,只看見隊伍中央的寧王,騎在馬上挺直著腰桿,昂然看著前方,那神氣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樣子。燕語眼光一亮,擡起手就想與他打一個約定好了的暗號,手都擡了起來,纔想起自己躲在這裡偷看,寧王萬萬看不到自己,悶悶把手放下,才知道,下面那個金光閃閃的寧王和她相隔的不僅僅是一道窗。
隊伍過去之後,看熱鬧的人們都漸漸散了,燕語也整理了一下心情,又回到說書的地方去,說書的還沒有說完斬蛇劍,燕語又聽他說了些鄱陽湖大破陳友諒,中山王掃定平江之類的事之後,終於等到他一拍驚堂木:“說完了斬蛇劍,再說說屈子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