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了一陣子,蘇娘娘催了兩遍,姑娘們便都散了,各自去練琴練曲兒,只剩下燕語拉著鶯姐兒說悄悄話。
“周王殿下今天回汴梁了。”燕語要說的果然是這事,“姐姐沒有去送?”
“我不喜歡送別。”鶯姐兒說。
“好吧……”燕語不是很懂鶯姐兒的想法,又問:“那周王殿下以後再來,會來娶姐姐嗎?”
“小小年紀操那麼多心。”鶯姐兒嗔怪地點了點她:“先操心你自己爲好,我看唐賓先生待你可好得很呢。”
燕語嘻嘻笑著,默認了鶯姐兒的判斷。又問:“可是寧王來過沒有?姐姐有沒有讓他……”
“讓他去救你?”鶯姐兒故意問。
想起來自己當初哭哭啼啼那一場,燕語噗地笑出了聲,說聲不是,還是眼巴巴看著鶯姐兒等著答案。
鶯姐兒搖搖頭:“沒來過。臨近年底,宮裡事情想必多得很。”
“哦……”畢竟還是有些失望。
鶯姐兒拍拍她手說:“你現下是唐賓先生的妾,唐賓先生待你這樣好,你還整日寧王寧王的,這樣不好。”
燕語呆了一下,不知怎麼迴應鶯姐兒這句話,從先生說以學生之名留他,哪怕盞童成天小夫人小夫人地叫著,她也沒有想過,其實她本該是先生的妾。
“沒有哪個男人不會生氣,以後可別再提了。”鶯姐兒說。
對啊,豈止不能提,怕是想也不能想,燕語從小聽著那些貞婦烈女的故事,卻沒有想過,自己也有嫁人的一天——現在已是嫁了,她卻先是跪求先是捎信給寧王,後是坐在先生書房裡,給他說那些寧王的事情,是要怪自己太不懂事,還是說先生太過包容?
夜色漸漸暗下來,秦淮河邊又開始了一夜的熱鬧,燕語與姐妹們辭別,走出紅酥坊,沒走出幾步,就看李賓一個人在巷子口站著,忙緊兩步跑過去:“先生,等得久了嗎,冷不冷?”抓起他的大手,放在嘴邊呵著熱氣,“回家吧,不然盞童他們又等急了。”拉著李賓要走,就聽見巷子另一邊,傳來一聲意味深長地:“呦~~~”
燕語躲到了李賓胳膊後面,李賓滿臉無奈,拍拍她的手搖了搖頭。剛剛碰見一位老朋友,聽說李賓是在這裡等人,偏要躲到旁邊看看他等的是個怎樣的俏佳人。此時見到了,才走上前說:“還道是個小娘子,不想卻是小嫂子。嫂嫂好,在下淄川賈仲明。”
原來是先生是熟人,還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燕語趕忙從李賓身後出來行禮:“原來是‘胭脂判’仲明先生,奴家燕語。”
“嘖嘖。”賈仲明上下端詳一番燕語,搖頭晃腦唱了起來:“他則管送春情不住相留戀,引的人意懸懸似熱地蚰蜒。他生的身軀嫋娜真堪羨,更那堪眉彎新月,步蹙金蓮。”又拍拍李賓道:“玉壺兄真是好豔福吶。”
“仲明先生,不是……”燕語急著想要解釋,李賓只管把賈仲明扯到另一邊,又對燕語說:“你離他遠些,這廝可不是什麼好人。”
“嘖嘖,我的玉壺兄,一別多年,倒輪到你數落我不是好人了。”
有客遠道而來,自然是要借宿在朋友家,三人一同出城去往李賓的住處,一路上李賓和賈仲明談論些詩詞典故,文人軼事,燕語就靜靜聽著,一路拉著李賓的衣袖,小心看著夜路,什麼倪元鎮的潔癖、羅貫中的執拗、夏伯和的親善、花士良的風流,這些只存在在傳說和典冊中的人物,在他們口中不過閒話家常,加上這位胭脂判賈仲明,燕語才恍然意識到,那個人本也該是由她仰望的人物,現在竟在她身邊,端的是好奇妙的際遇。
五口人,四張牀,燕語紅著臉,用了好一會兒,纔在賈仲明不斷的打岔和調笑中解釋清楚自己爲什麼會住在西廂房而不是李賓房裡,賈仲明得寸進尺還要再鬧,被李賓拽回主屋房裡:“怎麼,睡多了秦淮河的暖被窩,還嫌棄我不成?”
“冤枉。你不辭而別十一年,我可是聽說你玉壺大才子在金陵,專程來找你的。”
“就去秦淮河找我?”
“當然。”賈仲明誠摯地說,“誰想到你轉了性,住到這麼一個聞不到香風,聽不見笑語的地方來。”
“……”李賓竟無言以對,擺擺手指著牀鋪:“脫了鞋自己去睡。”兀自去書房,在油燈上點了香。從燕語買了安神香,常常督促他每晚點香,久而久之,也成了習慣。
賈仲明看他一副要夜讀書的打算,走過來問道:“還是睡不好?”
“慣了。”李賓熄了香上的明火,穩穩放在香插上。如果點炷香就能睡著那麼容易的話就好了。
正說著,就聽外面燕語敲著窗戶:“先生,別忘了點香!”
“剛剛點上。”李賓答應。燕語聽了,這才嗒嗒嗒地跑開。有時候在書房裡讀書讀到睏倦,臨走前她會幫李賓點上香,有時候她在自己房裡,睡前也會記得敲窗催促一番。
賈仲明看著窗口:“這小娘子有些意思,還真是她說的那樣?只是學生,半點主意也不打?”
“你不看看她纔多大年紀。”李賓說。
賈仲明作了然狀:“險些忘了,你偏愛長姐、人婦。”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李賓說著翻開一本書,不去理會他。
賈仲明才發覺這個玩笑開得有些大:“誒,你後來沒有去找她?”
“沒有。”李賓的眼睛沒有從書上擡起來。
“我可聽說,她男人在鄱陽湖之戰前就……”賈仲明說,李賓卻不想再聽,他合上書,盯著賈仲明,生生用眼神截斷了他的話頭。要不是賈仲明在這裡多嘴多舌,李賓差點忘記了,這廝就是消息最靈通的人。“你這幾年都去過什麼藩鎮的王府裡?”他問。
“倒是有幾個,魯王,前年薨,潭王,去年薨。”
“……”李賓扶額不語。
“活著的也有,比如秦王。”
李賓眼光一亮:“你是秦王門客?”
“勉強算是。”賈仲明說,“不過你在金陵的消息的確是從秦王那兒聽說的。”
李賓皺了皺眉:“最近不知是誰,又把屈子笏的事翻了出來。”
“咦?”賈仲明疑惑了一下,還以爲自己聽說李賓的消息是幸運,不想背後似乎有些事情。
李賓思考了片刻,問:“此來金陵住多久?”
“你讓燕語把她的房間讓給我,我就多住一陣子,把那翠翠給我我也不嫌棄。”賈仲明飛快地回答。
“嘖。”李賓一咂嘴,向賈仲明勾勾手指,賈仲明靠近一些,李賓低聲說:“燕語是寧王的人。至於翠翠,是個眼線。”
除了有人散步消息,竟然還有眼線,賈仲明忽然覺得有些有趣了:“是誰的人?”
“還不知道。”李賓說,如果她是周王安插的,那麼周王的城府,恐怕不像自己以爲的那麼簡單,如果不是周王,是別人放在周王身邊,又陰錯陽差留在了這裡,又會是誰佈置這樣周密,連周王都沒有放過?
賈仲明皺眉:“你怎麼又淌了這趟渾水?平江一役爲了報仇,賺了賞銀就走,現在又是做什麼?”
“身不由己啊。”李賓嘆一聲,“把燕語還給寧王,再賺一筆賞銀,就又該搬家了。”
“又要不辭而別?”賈仲明看了他一眼:“你真不成家了?”
李賓沒有打算回答這個問題,他沉吟一會兒,又對賈仲明說:“年後我給你弄一處房產,你多留幾個月,幫我一個忙。”讓他湊近一些,低聲說了些自己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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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賈仲明生年1343年,這一年已經快五十了,但是他的猥瑣氣質如果換成五十歲會變得更猥瑣,所以改成比李賓略小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