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語忙坐正了身子,只聽那說書的說下去:“剛剛說到中山王大破平江,這裡面還有一位少年功臣,彼時不過十六歲年紀,妙計迭出,助中山王一舉攻下平江。十六歲還不算小,更奇的是,他六歲那年,就曾助繆將軍大破揚州城!如此少年天才靠的是什麼?正是那奇物屈子笏!”
又是一段大破平江城的演繹故事之後,說書人話鋒一轉(zhuǎn):“只可惜強極則辱,慧極必傷,這個少年天才身負屈子笏之大韜略,卻在十餘年前不幸瘋了。彼時天下已定,少年也已長成青年,仍在維揚討生活,有一衆(zhòng)閒人,聽聞屈子笏的傳說,便要向那青年討來一觀,豈止他拿著屈子笏拼死不給任何人,瘋癲大喊:‘不能自解,讀書何用?不可濟世,讀書何用!你們要它何用!’說得像是深惡痛絕,卻又把屈子笏寶貝似的抱在懷裡,衆(zhòng)人看他像是瘋了,更是笑著起鬨,誰知此人當真是瘋了,他拔出劍來,衝著自己捅了一劍,大喊道:‘你們誰敢上前一步,便是殺死我,斬斷屈子笏的兇手!’那些閒人原本只是來湊個熱鬧,卻見他動了兵刃,見了血,人命關天的大事,哪個還敢多停?全都嚇得跑了,至於這個青年後來如何,自然無人知曉。有人傳言,此人化名爲‘玉壺道人’,出家修行,海外雲(yún)遊去了。”
“玉壺道人”四個字炸雷似的響在燕語耳朵裡,這是李賓的號,她知道的。這時她才終於想起在哪裡聽見過“屈子笏”三個字,初見李賓那天,下棋時聽見隔壁人的議論,意思分明說李賓就是這屈子笏的主人。直到此時,她才從剛剛說書人講的故事裡回過味來,想到故事裡的那一劍是捅在哪裡,一股氣從心底躥到了頭頂,她騰地站起來,大聲說:“你騙人!”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轉(zhuǎn)向她,說書人拈著鬍子道:“老兒早年見過此事中的人,幾個人分別所言,一般無二,言之鑿鑿,不可不信。小姑娘說老兒騙人,莫非認得這位玉壺道人?嗯,掐指算來,他若尚在人世,今年應是四十有一,姑娘年紀尚小,這玉壺道人莫非是姑娘的長輩……”
燕語看著這說書的口脣一張一合,腦子裡只是嗡嗡作響,現(xiàn)在說話也說不出,坐下也坐不住,一跺腳,頭也不回地從茶館裡跑了出去。
人一旦知道什麼事情,總覺得人人都在議論此事。從這天起,走在街市上,燕語聽著耳邊雜亂的議論,只覺得好像人人都知道屈子笏,知道玉壺道人似的。她也不敢問李賓,憋在心裡又難受,索性眼不見爲淨,少出幾趟門,多呆在家裡讀書抄書。時常有不懂的,就跑來書房裡問,天氣越來越冷,她不肯在院子裡跑來跑去,索性賴在書房,霸佔李賓的書箱,整天盤在上面,書上有不懂的,擡起頭就能問。
十一月的一天,周王踏著大雪,喜滋滋地來了,不用問也知道,他終於被允許回汴梁。
“有賴先生指點,太子身體稍好,果然在父皇面前爲我求情。當然,太子心善,除了我,也爲秦王、晉王求情。朱棡嘛,就是囂張跋扈,父皇訓斥一番,也就放回去了,至於秦王,也不知是在西安作了什麼,父皇仍不肯放——我謹遵先生吩咐,半句也沒有多問。”朱橚說。
李賓只聽著,除了說一番恭喜,就是扯些閒話。
朱橚又說:“對了先生,我在京中有幾個好友,也都是我輩中人,我向他們交代了,學問上要是有什麼不懂的,只管來請教先生。”
要論學問,李賓從未參加科考,這點散學沒法和寒窗十年考取進士的當朝官員相比,所謂學問上的問題,其實只是政事上的罷了。李賓也不點破,點頭應了。朱橚很是滿意,臨走又留了些金銀米糧,另有一套宋刊本的《太平廣記》,李賓如獲至寶,日夜手不釋卷。
十二月,周王啓程回汴梁,離京那天天氣寒冷,好在豔陽高照,周王隨身不過三五隨從,與太子回京不同,周王離京時,來送行的也只有寧王、谷王兩個幼弟,但這都不妨礙他笑臉洋溢,隔江的北風吹起他的巾帶衣袍,又增幾分意氣風發(fā)。
因爲有寧、谷二王在,李賓不便現(xiàn)身,因有周、谷二王在,燕語也不便現(xiàn)身,原本想要送別一程,最後只在江邊遠遠一望,看周王渡江北去了。
船影漸漸消失在江面,寧王和谷王策馬回城,看著渡江的周王、回城的寧王,燕語忽然很想回紅酥坊看看,李賓就陪著她一起往秦淮河走去,入新修的外郭,入金川門,穿過大街小巷,時近新年,街市上甚是熱鬧,年貨紅紅火火地擺了出來,兩人沿路買了些小玩意給紅酥坊的姐妹們,走走停停,到秦淮河畔時,剛剛過了晌午。
燕語一手拎著沿路買的糕點,一手拉著李賓,歡天喜地地跳進大門,大喊一聲:“小娘子們,接客啦!”一時樂聲歌聲稍停,樓上探出幾個頭來,一看是燕語回來,喊姐姐喊妹妹的立刻嘰嘰喳喳熱鬧起來。
那邊有三兩個圍著燕語問長問短,這邊又有三兩個給李賓讓座端茶,燕語又衝這邊大聲說:“你們幾個都當心些,這可是學貫五車的先生,哪裡出錯了,當心先生罰你們抄書!”有姑娘笑道:“知道知道,自然知道,這是掌管天下文才的玉壺先生嘛。”
李賓聽了這話不由一怔,這個謠言又是什麼時候被翻出來的?那邊鶯姐兒在剛剛說話的姑娘肩頭拍了一記:“就你消息靈通。燕語那兒拿了梅花糕,去分些去吧。”在李賓面前放了一隻炭火小爐,溫了一壺黃酒,坐在了旁邊。
“燕語來多半是來找你的。”李賓說,可她卻遠遠坐在了這兒。
鶯姐兒看著小爐裡的炭火,低聲說:“我知道她要找我說什麼,可她問的我答不上。”
如此,如此李賓也不再多說,停了一下,又問:“那你可希望燕語嫁入王府?”
“不願。”鶯姐兒答得乾脆,“離京千萬裡,無親無故,我們這樣的出身,要誰給她撐腰?”
李賓手指不經(jīng)意在膝頭輕釦,沒想到鶯姐兒看事情竟然如此洞明,這倒和他預想的大不相同。
“唐賓先生。”鶯姐兒給李賓斟上一杯酒,“燕語是五月的生辰,她親爹孃也記不得具體日子,我們每年都是端陽給她過生辰,過了年後五月,她就成人了。”
“嗯。”鶯姐兒話裡的意思李賓聽得出來,她未成年過門,及笄之後就照理就該合房,可李賓心裡卻有別的盤算:儘管鶯姐兒不贊同,他還是打算著如何把燕語送去大寧,最遲到五月之前,她成年之後再住在自己家裡,就實在說不過去了。
午飯之後,燕語和姐妹們?nèi)砸f話,李賓不多打擾,出門在秦淮河閒逛。冬日的午後,陽光照著秦淮河的河水懶洋洋地留著,窗子裡偶爾傳來淺吟低唱,琴瑟聲聲,和夜夜笙歌歡聲笑語想必,顯得出奇的清醒、清淨。
李賓沿著河岸走著,想尋個好地方等著,就聽見河上花船裡有女子低聲笑語:“那不是玉壺道人嗎?”“當真是他?”說著花船相對駛過,語聲漸遠,李賓鎖眉不語,怎麼又有人記得這個字號,難道是當日瘦西湖上的花船全都到了秦淮河邊?
正想著,又聽頭頂有人喊一聲:“李玉壺!”
罷了罷了,李賓只當做是沒聽見,快步只管往前走,就聽頭頂?shù)娜擞痔岣吡寺曇簦骸皠e溜!當心我打聽到是誰家的小娘子又讓你睡過了晌午,再編排你一出!”凌空有聲,什麼東西衝他扔了過來,李賓擡手接過,是一隻差不多喝空了的玉壺春瓶[注],他晃了晃空壺,擡頭看清在二樓窗口喊他的人,終於笑了出來:“又是誰家小娘子,讓你這個時辰都下不來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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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玉壺春瓶是一種瓷器樣式,肚子大脖子細口外翻,元代特別流行,主要用來裝酒,李賓的號“玉壺道人”據(jù)我考據(jù)加瞎猜,應該就是講他愛喝酒經(jīng)常宿醉什麼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