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語的及笄禮之後不久,賈仲明就準備啓程離開京師,臨行前一晚,他和李賓兩人喝了兩大壇李賓珍藏的好酒,敲著桌子談笑,扯著嗓子高歌,像所有臨別的男兒一樣,喝得酩酊大醉。
賈仲明指著李賓的鼻子說:“之前不辭而別一去十一年,還以爲你死了,害我白白哭了一場,這次只要死不了,就給我稍個信來!”
“跑不了,跑不了。”李賓搖頭,帶著整個身子都晃起來。
“少說大話,那東西一天還在你手上,你就少不得再捅自己幾個刀子。”
李賓眉頭一皺:“你喝多了吧。”
賈仲明一怔,低頭又倒了一杯:“喝酒、喝酒。”這酒再喝也是無味,一杯下肚,賈仲明把酒杯當?shù)胤呕刈郎希骸把嗾Z,看好你家夫君,我先走了。”拱手就要告辭。
“嗯,仲明先生放心。”燕語說著來扶喝的搖搖欲墜的李賓。
“別走別走,這酒還沒喝完。”李賓一把推開燕語,拉著賈仲明說:“生什麼氣,最多我把那東西給你看看。”
“看看不夠,送給我纔信。”
李賓呆了一下,猛地搖頭:“不行。”
“走了!”賈仲明袖子一甩就要走,李賓拉也拉不住,起身說:“那我送你一程。”
“不用。”賈仲明擺手,晃著往外走。
李賓站起來,搖搖晃晃搭著他的肩膀:“十里長亭不夠,我送你一程。”
賈仲明呆了一下,說了聲好,和李賓勾肩搭背,長笑而去。
走了半天,兩人才剛剛晃到門口,李賓瞇著眼睛,拉了幾次門栓,卻連自家大門都打不開。盞童趕忙過去開門:“這怎麼行,我去送送他們。”從另一邊攙起賈仲明。
“我看先生喝得也不少,我也去送送。”翠翠說著也要去。
“我去吧,你在家裡收拾。”燕語說著,跑過去扶著李賓,把他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四個人搖搖晃晃地出門去了。
一路歪歪斜斜,到了賈仲明家裡,盞童和燕語都是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盞童扶著賈仲明上樓,李賓倚在燕語身上,揮著手道別。“先生,先生,我們回家吧。”燕語扶著他的腰,盡力撐著他的身子,正掙扎著想要站穩(wěn),忽然腦後一痛,眼前一黑就沒了知覺。李賓穩(wěn)穩(wěn)把昏倒的燕語扶住,抱起來進了一層小廳,屋裡有張羅漢牀,李賓把燕語放在上面,用毯子蓋好。
這時候賈仲明也從二樓輕步下來,兩人對視一眼點點頭,吹熄了燈,接下拴在門口的惡犬,關門離開了。
也許因爲李賓沒有狠心下重手,更夫敲過二更時,燕語就醒了。剛剛發(fā)生了什麼,怎麼會睡在賈仲明家廳裡?她在屋裡找了一圈,只看見二樓牀上蓋著被子躺著一個人,還以爲是賈仲明,沒有走近,又折下樓來,是自己忽然累暈了嗎?那先生呢?是不是和盞童一起先回去了?
燕語在廳裡坐了一會兒,放心不下,關上門悄悄出去了,奇怪,院子大門沒有栓,平時拴在門口的大狗也不見了,難不成先生酒後興起,半夜裡帶著盞童遛狗去了?
晚上城門關閉,不能穿城而過,只能從城牆外沿著江邊,繞過獅子山回去。城外無人的郊野,有風從江上吹來,嗚嗚咽咽,南面的鐘山皇陵,祈福的鐘聲帶著晦暗不明的誦經聲,穿過長夜,順著江水流淌而去。燕語裹緊衣服,一路小跑,只盼著早些回到家裡,確認先生帶著盞童已經回來,自己也好鑽進暖暖的被窩,驅散這一路夜風的涼意。
快走到家時,忽然聽見幾聲犬吠,這裡沒有人家,哪裡來的犬吠?難道是賈仲明家的大狗?燕語走近一些,月光下隱隱看見兩個人牽著狗,狗是賈仲明家的狗,其中一個人是李賓,而另一個則不是盞童,而是賈仲明。
本想要招呼一聲,但看見賈仲明和李賓兩個半點不帶醉意的腳步,燕語心中狐疑,定了定神,遠遠跟在後面。只看兩人牽著狗,不時低聲交談幾句,繞過了回家的路,又向東南折了過去。
靠近玄武湖處不設民居,一大片茂林隔絕著百姓和皇家,狗在前面領路,帶著他們鑽進了玄武湖畔的樹林,在林中又走了一程,賈仲明牽住狗繩,停下了腳步,也只是停了一下,就看見他口中給了一個號令,鬆開了狗繩,就在一瞬間,那惡犬突然調轉方向,向一棵樹上撲去,與此同時,李賓舉起一個機關袖箭向著同一個方向射去,樹葉沙沙一響,一個人落在了地上。惡犬低吼一聲,向那人撲過去,那人就地一滾,險險從惡犬爪下掠過,直奔這邊的李賓,月光下看這人身形纖細靈巧,竟然是個女子。她滾到李賓附近,錚一聲從袖裡拔出一把短刃,跳起來向李賓刺去,李賓側身閃過,那邊惡犬又一次撲上來,女子揮刀去刺犬,不妨賈仲明從一邊一顆石子砸過來,噹的一聲響,短刃一歪沒有刺中,李賓已經轉到了她身後,女子短刃向後刺去,李賓抓住她的胳膊反剪在身後,另一隻手抓住她的髮髻向下一拉,女子一時掙扎不開,仰著頭露出雪白的脖頸,賈仲明一聲號令,惡犬撲將上來,一口咬住女子的脖子。
燕語躲在一棵大樹後面看著這一切,起初只是覺得女子的身形看著眼熟,待李賓抓住她的髮髻,一瞬間的靜止,她才終於看個分明:這女子不是別人,竟然是翠翠。一時的驚異轉眼被犬牙下的鮮血覆蓋,燕語捂著嘴,瞪大眼睛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眼中只有那飛濺的鮮血和翠翠圓睜的眼睛,一瞬間停止了全部的思考。
再醒來時已經在李賓家裡自己的牀上,沒有點燈,只有窗外透進來淡淡晨曦的光,燕語看見黑暗中坐在牀邊的李賓,低呼一聲,坐起來向後退了一小步。
“對不住,嚇到你了。”李賓低聲說。
燕語多希望她聽見的第一句話是:“做噩夢了?”但不是,這一切都不是夢。
“爲什麼?”她顫聲問,“……是翠翠?”
李賓緩緩點頭:“她是細作。”
燕語眼珠子動了動,或許是聽懂了他的話。
“我和仲明商量,把你和盞童藏在他家裡,沒想到下手太輕,你提前醒了。”李賓說,“有些事太殘忍,不想讓你們知道。”
燕語呆呆看著他,不說話,李賓也不說,就默默坐在這裡陪著她。
好半天,才聽燕語問:“你爲什麼……會殺人?”
“你問的是我爲什麼要殺她,還是問我怎樣下得去手殺人?”
燕語圓睜著眼睛,像是聽不懂李賓的問話。
“原本只是想探究她究竟是誰派來的,但探究不得,又被她發(fā)現(xiàn),只能如此。至於另一個問題……”李賓停了一下,“我不是第一次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