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帶著客人離開的時候,已近子時,燕語終於得以解脫,回房癱倒在牀上,心想應天府裡這些大老爺們,肚子當真都比秦淮河的水還要深,侍奉他們一桌酒席,比同寧王下兩天的棋還要累,好在那位先生似乎真的沒有責怪她,媽媽也沒有追究這件事,燕語懷著忐忑收拾完碗筷,立刻跑回房間,才鬆一口氣,算是躲過一劫。
躺在牀上,又想起《浣溪沙》填《蓼蕭》來。一晚上不是閉著嘴彈琴,就是不做聲的吃飯,悶也悶死了,她一隻手在牀鋪上敲著節拍,應著《浣溪沙》的調子唱起詩三百來:
蓼彼蕭斯,零露湑兮。既見君子,我心寫兮。燕笑語兮,是以有譽處兮。
蓼彼蕭斯,零露瀼瀼。既見君子,爲龍爲光。其德不爽,壽考不忘。
蓼彼蕭斯,零露泥泥。既見君子,孔燕豈弟。宜兄宜弟,令德壽豈。
蓼彼蕭斯,零露濃濃。既見君子,鞗革沖沖。和鸞雍雍,萬福攸同。
唱了幾遍調了幾次字句,總算是順暢多了,一晚上的憋悶和不快也都漸漸散去,她翻身起來,準備洗臉就寢,纔看見房門虛掩著,鶯姐兒站在將入將出的地方,笑盈盈地看著她。
見燕語發現自己,鶯姐兒才邁步進來:“如何,唐賓先生挑的曲調是否正好?”
“是呢。”燕語由衷點頭。宴席之後,鶯姐兒已經告訴她,這位先生姓李名賓,字唐賓,是個填詞作曲的才人。
鶯姐兒手裡拿著一本書和一疊抄了字的書稿,放到燕語桌上:“這些都是唐賓先生的詞曲,有些你學過的,多看看,還有沒學過的,這一兩天都學會。還有兩出雜劇,學不會不要緊,先看著。”
燕語看看那些詞曲,心中無數個疑問:“爲什麼?”
鶯姐兒拉著她的手,柔聲說:“媽媽說曾經聽過唐賓先生的才名,他人也和善,待你一定不會差。”
燕語似乎聽出了味道,小心問道:“什麼意思?”
鶯姐兒看了看她,知道這對她而言,是個難以接受的消息,但還是不得不說:“周王殿下有求於先生,看先生有意於你,就想著……燕語,這是好事啊。總好過耽擱在風塵裡。”
……
鶯姐兒離開了,燕語坐在那裡,腦子依然嗡嗡作響,亂成一團,鶯姐兒似乎和她說了很多,什麼周王、寧王,什麼秦淮河邊誰家的姑娘嫁了好人,誰又錯許了終身,早早死在深宅大院的勾心鬥角中。
對了,鶯姐兒還說,三天後,三天後周王就會派人來了。
怎麼辦?燕語此時唯一能想到的救命稻草,就只有一個寧王,可是,向寧王求助真的合適嗎?她從小就被教導,像她們這樣的女子,即使撒嬌也必須恰到好處,不可給貴人們添一點麻煩,她很小的時候就認識當時還沒有封王的十七皇子,從來沒有因爲哪怕一點小事找過他,可是現在……
燕語咬了咬牙,又想:我可是以後要住進寧王府的女人,現在都火燒眉毛了,除了寧王,還能怎麼辦!於是在櫃子裡翻出筆墨,紙沒有了,就從鶯姐兒拿來的詩稿裡抽了一頁字少的,在空白處匆匆寫了一封信,疊好放進袖裡,又在屋裡轉了三圈:從哪兒走好呢?大門肯定不行,不如跳窗?窗下有一棵小樹,剛剛好。
燕語打定主意,紮緊了褲腿,把裙子挽了個結,打開窗戶,一片腿翻了出去。還沒來得及往下跳,就看見巷子那邊走過來一個人,想回去已經來不及了,窗下的人已經看見了她,仰起頭看過來。
好巧不巧,來的就是那位李唐賓先生。先生擡頭看著她,燕語被他看得有些發毛,裝作很悠閒的樣子,雙腳在半空一蕩一蕩:“看什麼,我們小孩子都是這樣看月亮的,你小時候沒有爬過窗嗎?”
“爬過。”李賓笑答,“不過不是爲了看月亮。”
像是被看穿了,燕語一時沒話說,往後退了一點,心想看事不成還是先回去爲妙,沒想到這樣一動,衣袖裡的信飄飄落下去,燕語倒抽一口涼氣,李賓擡頭看了看燕語,又低頭看了看地上的信,彎腰去撿。這信可不能被他撿了!燕語顧不得身在二樓,雙手一撐向樓下跳去,李賓還沒看清從她衣袖裡掉出來的是什麼,就聽見上面整個人都掉了下來,上前一步,把她穩穩接住,放到地上。
燕語雙腳落地,卻不起身,雙膝一彎跪在地上:“先生,請把它還給我。”
李賓從地上把信撿起來,遞給燕語,又好奇問道:“這是什麼,這麼重要?”
燕語接過信,仰頭看著他,又呆了,拿到信又怎麼樣,要怎麼送給寧王?她接過信,緊接著又遞給了先生:“先生,求您幫忙把它交給寧王殿下?”
“寧王殿下?”李賓不由失笑:“就算我有心幫你,我一介布衣,怎麼進宮?”
燕語心裡已經亂成一團,聽到這裡又是一呆:是了,寧王在宮裡,他身邊的人我竟然一個都不認得。她心裡著急,還沒有想明白又急急開口:“先生可以交給周王殿下,然後……”說了一半又覺得不對,自己這是要逃脫周王的安排,怎能把信送到周王手上?
李賓又看了一眼她遞到手上的那封信:“而且,你給寧王捎信,爲什麼是我的詞?”藉著窗下透出的光,露在外面的恰好就是他早年所作的詞:“弦初定,銀河淡月明,相思調再整。”
燕語怔了一怔,纔想起這是剛剛鶯姐兒拿來的他做的小令和雜劇,她心事煩擾,無心去看那些繾綣的詞曲,直到現在,她擡頭仰望著這位布衣才人,周王的貴客,才忽然意識到,他就是周王和媽媽要把自己許給的人,她呆了一下,然後一個頭磕了下去:“求先生不要要我!”
“什麼?”李賓顯然沒有聽懂。
“先生,求您放了我,不要向媽媽要我!”
李賓更是不懂:“我?我從未向你媽媽要過你。”
燕語愕然無以對,眨眨眼,眼淚就吧嗒吧嗒滾了下來。“先起來說話。”先生把她扶起來,小女孩本能地縮了一下身子,才站起身來。此時秦淮河的歌舞已漸漸散去,溼潤的冷風從小巷裡穿過,風拂過臉頰髮絲,燕語稍稍定了定,才說:“好像是周王殿下。”
沒頭沒尾好幾句,到現在纔算聽明白了。“你是說,周王殿下向你媽媽要了你,想送給我?”
燕語點頭。
“你不肯?”
燕語點頭,但很快想到眼前的就是當事人,又趕忙搖了搖頭。
“明白了。”他說,“你先回去,我自會向周王殿下說明。”
燕語心中稍安,點了點頭。頭頂一輪明月,一扇窗,照著深夜巷子裡偶爾路過的行人,他一身白衣,清清冷冷,說這話時像是很溫和,但想到剛剛宴席上的事,又覺得還是那麼深不可測。這時纔想起來要謝恩,雙膝一屈又要跪。
李賓把她扶住,擡頭看看二樓的窗口:“你要怎麼回去?能上去嗎?”
燕語仰頭看了一眼,茫然搖頭。
就猜到是這樣,索性好人做到底,李賓轉身背對著她彎下腰:“上來吧。”
燕語眨眨眼,好奇問道:“先生會飛檐走壁嗎?”
李賓沒脾氣地搖搖頭:“我會爬樹。”
窗下一棵小樹,李賓揹著燕語,踩著樹杈,三兩下爬了上去,又扶著燕語,讓她踩著樹枝,自己爬上窗去,燕語回到窗口,又探出半個身子到窗外:“先生。”
“怎麼?”
燕語伸長手臂,摘掉了李賓頭上的一片樹葉:“謝謝先生,先生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