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回到鋪子裡時,日頭還沒有升起來,凌瀟依然坐在屋頂上吹簫,青色的天空、青色的瓦片和青衣的他融爲一體,只餘幾縷髮絲和著低迴簫聲,與晨起的鳥兒一同飛舞。
我跳上去坐在他旁邊:“你怎麼捨得放她走了?”
凌瀟一曲吹罷,這纔開口:“這曲本是與琴師恭的琴曲相和的。我也算爲老友送她一程。”
他說著年少時的往事:凌瀟少時遊歷海外,遇險幾乎喪命,是琴師恭以仙草相救,這樣,他才得以比常人更久的壽命,可此後陰錯陽差,琴師恭錯失了再次得到仙草的機會,不再能與壽數千年的沁芳長相廝守,爲了尋求解決之法,凌瀟陪同琴師恭遍訪四海,但依然無力迴天,琴師恭一曲餘韻成絕響,凌瀟卻不忍把這個消息告訴沁芳。百年以來,凌瀟始終試圖找到一個辦法去給沁芳一個交代,卻不料……
“卻不料竟是她自己知道真相,自己看破,自己走出這個牢籠。”凌瀟輕嘆,“原本她可以放下心結,我該爲她高興,可看她喚旁人夫君,又覺得不是滋味,呵……到最後走不出、堪不破的竟是我自己。罷了……”說著站起來,看著城外的方向,像是要走。
“你要去哪兒?”
他看著城牆外天際處漸亮的天光:“也許去故地走走吧。”說罷振袖而走,轉眼已在丈許之外,在他身影隱去的地方,今日的第一縷陽光倏然躍出。
故地嗎?我看著他的背影想,百年來他爲琴師恭,爲他的家人而活,如今沁芳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這世上還記得琴師恭的,也許只剩凌瀟一個了吧?百年光陰,故地重遊,他這個天下頂尖的術士,會去尋找琴師恭留在這世間的記憶,或是不忍離開的執念嗎?
20,
日子突然安靜下來,時間也變得緩慢冗長。無衣之事後,朝廷又查封了一次花館,那些光鮮一時的花館很快就從人們視線中消失了,那些躲在地下暗室裡的小哥,再找不回花街上的風姿卓絕。花館消失後,無衣的事也漸漸不再被人提起。
第一場雪消融後的午後,我收到了來自沁芳的第一封信,之後時常雁字往來,聽她在信中說起與無衣的點點滴滴。
時而深情。
某一日,她問無衣,你身邊美人無數,爲何最終選了我?無衣只答一字:懶。再問,無衣便掏出一個精巧的匣子給她,沁芳好奇打開,卻見匣子裡空空如也,再看時,才見匣蓋的銅鏡映出自己的容顏,無衣的貼著她的側頰出現在旁邊,沁芳心中一時瞭然。
時而逗趣。
這天無衣心情不錯:來抱抱,舉高高,扔河裡。
沁芳大驚:爲什麼要扔河裡?
扔河裡以後就是鬼了嘛~
嗯?什麼鬼?
河裡芳呀~
討厭,不愛你了
放心,變成鬼也愛你。不然扔牀上?
……肯定沒好事。
怎麼會呢,我和你做的不都是好事?
時而嬉鬧。
這一日沁芳忽然問無衣:你喜歡我嗎?
無衣看他一眼,斬釘截鐵地回答:不。
沁芳臉色一冷:那你何苦招惹我。
無衣幽幽回答:你又沒問我愛你不愛你。
那你愛我嗎?
無衣眉眼一挑:不~愛~啊~
戲耍罷扭頭就逃,沁芳抓了一把剪子扔將過去,無衣便拾了剪子作勢引頸,嚇得沁芳上前去攔,才聽無衣委屈道:“你教我死,我不敢活,我連死都肯,還說我不愛你嗎?”
偶有摩擦,也歡喜收場。
有時無衣惹得沁芳不快,她直道:討厭你。無衣就回說:喜歡你。她說一句討厭,他便回一句喜歡。直到沁芳再說不動討厭,無衣才抱著她說:看,還是喜歡吧~
也有風雅。
有時半日不見,同室留書: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有時月色朗朗,月下閒坐,就聽他輕嘆:今夕何夕,得此良人。
也有時……
那天沁芳問:你初見我時,和我說話什麼感覺?
無衣點著她的鼻尖,答道:“與卿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那麼你呢,你初見我時又是怎樣感覺?
沁芳枕在他膝上,仰頭看著他:起初因爲琴師恭選了你,後來發現和想象不太一樣,但也很好,真的很好。
沁芳。無衣忽然認真喚她。
嗯?
如果有一天琴師恭回來了呢?
“……”沁芳握著無衣的手,“我與你住在這裡,他即使回了仙島,我也不知道。”
21,
寶州的冬日不冷,暖爐沒有煨幾日,春花便開了,街市熙熙攘攘,一如往日;一眨眼又烈日炎炎,蟬鳴聒噪,賣扇的生意極好,我卻越發懶得開門,只願貼著青石地板睡得天昏地暗。
待我昏昏沉沉睡過三伏天,才聽街頭巷尾的姑娘們議論,說寶州城外又起了一幢富麗堂皇的大樓,掛的茶堂的招牌,實則還是花館,老闆出了重金,把許多昔日知名的小哥都招了回來。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才匆匆忙忙去翻新捎來的信。果然沁芳告訴我,閒居的日子固然美好,可終究還得爲生計考量。新花館老闆不計無衣那一場風波,仍願重金相聘,掛作頭牌,無衣便打算帶著沁芳回來。
算算日子,這幾天他們就該到了,我放下書信,直奔城外。果然一座新樓富麗堂皇,朱樑下掛著小哥們的花名,無衣的名字赫然在列,一旁還加了註腳:世紀渣男。
我仰頭看著這幾個字,不禁笑出了聲。
“笑什麼?”聽見身後有聲,我回過頭,只見無衣攜著沁芳款款而來,一別半年有餘,兩人都是神采奕奕,郎君風流女兒俏嬌,羨煞人的般配。
見我笑那牌子上的註腳,無衣故作無奈地攤手:“誰教我有那樣的故事,如此也好,以後更可以放肆欺負姑娘們。”沁芳在一旁笑吟吟地補充:“俚兒,無衣重出江湖,你記得來捧場。”
“不,我窮。”
“我更窮,客官~”
“你怎麼捨得還讓你夫君出來拋頭露面啊!”我敲打著沁芳。
“因爲有了對比她才知道我對她比對誰都好。”無衣搶白。
“那你可許她出去找小哥與你對比嗎?”
“不許。沒得比。她嫖也只許嫖我。”
城外的日暮比城裡拉得更長,三人笑著說著閒話,只道一時無憂,浮生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