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先生告訴過小苗，看見別人出醜的時候，一定不要去關心，應該裝作沒看見，這是對別人的尊重。所以小苗反應過來以後，立刻飛快地回到臥室並且關了房門，匆忙到都沒功夫繞過爸爸去把貓也帶走――畢竟爸爸挺大一坨在地上，裝作視而不見也太自欺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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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顯然沒有受過“非禮勿視”的教育，它看著苗先生，露出一個高傲地笑容，然後蜷縮在沙發上臥著，笑吟吟地看著苗先生。

真的是太討厭了！苗先生看著那個西裝革履坐在沙發上的貓，忽然想起來技術部經理，那個低情商的工科生，也總是這樣不屑看著毫無特長的苗先生他們，他與苗先生在用人方面永遠無法達成一致，並且執著地認爲整個人事部都是辣雞！更可恨的是，這麼一個低情商的人，在公司的人緣竟然比苗先生更好，簡直不可理喻！但苗先生是很有教養的，他總是笑吟吟地對每個人，從來不當面說人壞話，只在背後議論和生氣。

苗先生氣哼哼地站起來，想把這隻和技術部經理一樣討厭貓拎起來揍一頓，但貓又跳走了。

苗先生累了，他看了看被貓臥過的沙發，忽然很想坐一坐，於是不理會貓毛坐上去，深深嘆了口氣，從抽屜的煙盒裡取出一支菸。

這個煙盒裡的都是好煙，苗先生多年收藏的好煙。

苗先生不是富人，但他了解富人的生活，至少在表面上。他記得有一次見一個客戶，對方給他遞了一支菸，那煙要兩萬多一條！他是經理的跟班沒有人給他遞火，於是他裝作客氣又忙碌的樣子愣是沒點，把那根頂他一條價錢的煙用餐巾紙包著在兜裡揣回家。放到太太梳妝盒的角落裡，後來他有了一個專門的煙盒，煙盒裡漸漸有了很多支菸?？墒?，TMD，好煙種類真多，他攢不齊一套一樣的好在來客人時充充門面，只能偶爾自娛自樂假裝是個憂鬱的富翁。

比如現在。

可他分明不是，他爲工作煩惱但不能辭職，因爲兒子要用錢，他必須勒緊褲腰帶把兒子送去貴族學校，還有該死的房貸，車貸！他沒有餘錢，卻必須在朋友間假裝錢都套在股票裡，爲此，他一個不炒股的人每天都在關注股市！

貓在對面看了他一會，忽然過來跳到了他腿上，苗先生沒有拒絕，而是摸了貓的脊背一下。他有點懂得太太爲什麼要養貓了，因爲抽著煙擼貓的時候，他忽然有一種成爲百萬富翁的錯覺，嗯，如果這貓有傭人洗洗乾淨就更好了。

這樣想著，苗先生就拎著貓的脖子去了浴室。他把貓關進淋浴間，小心地脫掉自己昂貴的西裝和襯衣，把領帶整齊地掛好，最後把秋褲挽到小腿，赤著腳邁進淋浴間。

苗先生把貓壁咚在浴室的角落，抄起噴頭打開水噴它，貓不斷掙扎，還惡狠狠地撓了他一爪子。胳膊上流血了。貓趁機要逃，苗先生眼疾手快堵住浴室的門，貓繼續撓，拽掉很多根腿毛，疼。

小苗來撒尿的時候，正看見爸爸和貓在浴室裡肉搏，驚得他都尿馬桶外面了。更讓他吃驚的是，老爸看了他一眼，竟然說出一句：“沒事，兒子，過來！拿尿滋它！”

說完這句話苗先生自己都愣住了。這難道是他，一個三十六歲的成熟男性，一個體面的中層管理人員應該說的話嗎？

說時遲那時快小苗已經從浴室門裡擠進來了，並且已經自覺地脫得光溜溜，興致盎然地準備執行老爸的命令。

然後就被苗先生拿噴頭噴了一臉水。

小苗狼狽地抹掉臉上的水，看見老爸正咧著嘴笑，他愣了一下，也哈哈哈地笑起來。然後苗先生也哈哈哈哈哈哈地笑起來。

父子倆玩完水的時候，被困在浴室的貓也差不多洗乾淨了。它非常生氣，沉著臉等小苗用媽媽的吹風機給它順毛。而苗先生也沉著臉，不怎麼高興地清理衛生間。

他想起來自己第一次見到這種鋪著瓷磚的，沒有臭味的茅房時的樣子。哦，不能叫茅房，體面的人都見它衛生間，盥洗室，甚至……化妝間。

那是在父親的領導，老廠長的家裡。

老廠長家裡一切都是閃閃發光的，從門口的魚缸到桌上的茶杯，從頭頂的水晶燈到潔白的便池，對了，還有老廠長家的外孫女。

因爲是同學，老苗常常帶著小時候的苗先生去廠長家，表面上是找同學玩，其實是來找老廠長。這是苗先生長大後才悟出來的。

老苗農民出身，一輩子就想進城，好容易找個廠子，兒子可以上學，老婆也安排了工作，穿著廠裡的制服回老家時特體面，老苗很滿意。不過這種滿意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緊接著分房，評先進，他爲了這些事一趟一趟跑老廠長家。終於，在老廠長退休之前，先進有了，房子也有了。

再也不用擠在宿舍裡，不用走十分鐘去公共廁所，夏天蚊子叮，冬天凍屁股。住上樓房了，不用早晚端尿盆，多體面?。?

那年苗先生小學三年級，邀請同學們來他家裡參觀，媽媽會提前跪在地上把地板擦得閃亮，在同學們來時熱情地說歡迎，在他們離開後把苗先生罵一頓，再跪在地上把地板擦得閃亮。

家裡實在太乾淨了，所以，媽媽趕走了家裡以前養的那隻貓。媽媽說：“樓房裡沒有老鼠，都乾乾淨淨的，你看誰家住樓房還養貓的！那都是農村裡抓老鼠才養的！”

他們那隻從村裡抱來的貓崽，在城裡長大，學會抓老鼠，然後被拋棄。

給貓洗完澡，換上家居服，坐在沙發上擼貓時，苗先生又想起來人生中的第一隻貓。

貓崽子是從村裡帶出來的，苗先生上學前班，比其他孩子大一歲，說話有濃重的口音，總是被人笑話，於是只能回家和貓崽子玩。大家都住在廠子後面的職工宿舍裡，同學們議論說：“他家還有老鼠，養貓呢！”只有窮的破的有老鼠的人家才養貓。那是他最初的印象，從那時候開始，他不喜歡貓。

那段時間，每天和貓相愛相殺，不喜歡，離不開，於是對著呲牙撩爪，那貓會討好人，他不喜歡哪個同學，貓就趁那同學不注意，一爪子撓了他的作業本，然後嗖地一聲跳到樹上去，隔了一個水溝，苗先生趴在凳子上寫作業，偷偷咧嘴笑笑，然後繼續看著貓呲牙撩爪。

剛分了樓房，樓還在建，苗家三口就時不時跑去工地看房子，樓梯剛抹上水泥，工人還沒來得及放板子，老苗就一腳踩上去，留了個鞋印，直到現在那鞋印還在那兒。老苗總是對人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也不知道是誰，在這兒打個記好，和狗撒尿圈地一樣！”

鞋印旁邊還有貓爪印，隔了兩級臺階還有一個，然後就沒了。當時苗先生把貓抱起來，心裡竊喜：搬上樓就沒人知道我和貓玩，就不會笑話我，就可以放開逗貓了。

誰成想，貓沒搬上樓。苗先生又哭又鬧，媽媽很嚴厲地說：誰見過住樓房養貓的！貓是鄉下人養的！爸爸補刀：就??！在哭鄰居都聽見了！

還在宿舍裡，隔音不好，誰家打孩子了，兩口子吵架了，老人哭訴了鄰居都能聽見，苗先生不想被同學議論，放低了聲音，無聲地跺腳打滾表示抗議。

抗議被敲門聲打斷了，鄰居探頭進來八卦，苗先生乖乖去桌子後面坐好假裝認真學習。悄悄擡眼看了看貓，它默默地踱出去了，像是聽得懂人話似的，搬家時也沒出現。

但它去過樓房太多次，認識路，搬家後的幾個月，苗先生在樓房下面看見了它。瘦了很多，眼神卻更加犀利。人和貓對視了一眼，然後苗先生假裝沒看見似的，和同學說笑著走開了。

他不再需要貓了。住了樓房，爸爸也成了車間主任，他們是體面的人，不能再和抓老鼠的貓玩，而且，他們是體面的人，周圍有了朋友，也不再需要一個畜牲的陪伴。

鬼使神差的，苗先生又回頭看了一眼，他看見貓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跳下花池邊緣不見了。

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從天靈蓋出去，苗先生似乎覺得，一個魂魄還是什麼被抽走了。

一定是錯覺。他揉揉腦袋，和同學一起說笑著走了，幾乎是一瞬間就把那隻貓完全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