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是好琴,可嘆只有六絃。
是的,只有六絃,而第七絃,竟無法相續,空有龍齦一刻遙望承露之上的空空的弦眼,無弦相接。
風佚已經對這這琴嘆息了一整天,而一天前,他正拿著這琴納悶不止,再一天前,他則拿了這琴愛不釋手,感激萬分。
琴是大鴻臚卿給他的。數日前大軍攻破了燕都鄴城,右將軍商冶在鄴都廢城中見此琴,雖然將軍並未爲此琴駐足,但一瞬間神色的變化仍被他手下中郎將看見,商將軍沒有家人,手下軍卒就是他的親人。這位中郎將知道商將軍本是儒者,雖多年征戰,怕也沒有忘記少時撫琴談詩的風雅,便在將軍離開之後,派人快馬將此琴送回長安,打算在慶功宴上,送給將軍一份大禮。
大鴻臚上下擅琴者唯風佚一人,因皇上素喜胡樂,漢樂不被重視,縱然風佚始終不忘自己是琴師,平日裡也只如尋常治禮郎一樣忙亂於諸國之間,直到此時,大鴻臚卿纔想起他來。乍得此琴,風佚自是三分惶恐,七分興奮。
琴上雖無一字銘文,但行家一看便知,這是世間少有的好琴,伏羲式,白桐木,琴底一道梅花斷,雖蝕了血跡,但在亂世之中也算不得什麼,十三徽均是古拙黑玉,光華內斂,六根琴絃也均是上好的天蠶絲,只要把這弦續上,便是世間少有的妙物。
但是這弦竟續不上。
無論用什麼弦,只消輕輕一觸這弦便會斷開,即便靜置一旁,一絲微風也無,不出一刻弦也會徑自繃斷。爲了這琴已耗了風佚好些上好琴絃,甚至珍藏二十年之久的天蠶絲也一併被這邪門的琴給掙斷了。
這便罷了,偏偏今晨傳來消息,大軍歸朝就在這三兩日間,慶功宴諸事已安排停當,獨缺此琴。上卿大人親自告知風佚,他得琴時一番讚賞之詞已傳入皇上耳中,皇上雖不愛漢樂靡靡,也有心一賞這好琴妙曲,況且此次滅燕之役商老將軍功不可沒,商老將軍年事已高,日後未必再有機會馳騁疆場,所以皇上下旨此次慶功,要他必攜此琴獻樂。
說來風佚的琴藝只算中上,自八王之亂之後,戰事頻發天下無一日安寧,風佚顛沛流離中幾番奇遇,纔在秦宮以樂師身份補治禮郎之職,得以茍安。若是當年天下太平時,頂尖的樂師或許還可用這六絃琴奏出妙曲,但以風佚的琴藝,縱然日夜不息的練習,只怕到慶功宴上也難奏出令人滿意的曲子。
如此焦慮半日,直到夜色襲來,風佚嘆息一聲,自琴邊起身去點燭火。他怔怔看著昏黃燈火,微風中燭光靜靜搖曳,幾日之後這燭火再次點燃之時,宮中的風佚,該是如何際遇?他挑了挑燈芯,靜默片刻,心道:今日的燭光從不多想明日的朝陽,到時的光景未知如何,擔憂也是徒勞,這幾日能有此琴相伴,也是無憾。想到此處,心下也稍稍坦然,這纔回身去取那六絃琴。
琴卻不見了!
風佚一時又驚又痛,七分爲琴,三分爲己。不單單因爲他要攜琴獻樂,更因愛琴之人,琴比命重,縱然只有六絃,縱然它可能斷送了自己性命,他也捨不得這琴。
四顧間見窗子開著,窗外夜色濃重,一個白影分外顯眼。風佚想也不想便追出去。風佚喜靜,在密林中築室而居,而白影已攜琴走到密林深處,盤膝就坐,置琴膝頭,隨手撥絃。
似未成曲調,卻已如天音。明月鬆間,遲遲不忍西行,清泉石上,收斂叮咚之聲,萬籟俱寂,唯撫琴人獨坐林間,白衣如月皎潔。
是個女子,看背影身姿姣好,青絲如瀑,指若春蔥。原來也是愛琴之人,風佚停住腳步,不忍攪擾那幾個散碎音符。
聽到腳步聲止,撫琴女子道:“有支曲子單爲這六絃琴而做,可願學?”
恰說中風佚的所慮,風佚一時不及去想她怎麼知道自己難處,便不假思索的答道: “願?!?
伴著琴絃輕響,撫琴女子又道:“此曲不祥,仍願?”
風佚重複著同樣一個字:“願。”就算不爲了慶功之宴,也要一聞這六絃之曲,方纔弄弦兩聲,風佚知她琴藝不凡,更欲討教。
撫琴女子再不說話,素手輕擡奏響一曲。因少一弦,曲調不同於尋常琴曲,低沉中又見凜然,若說尋常樂曲是翔天的鶴,此曲就是獵食的鷹,若說尋常樂曲是高山流水,此曲就是大漠孤崖,琴音錚錚,奏出一曲尋常琴曲奏不出的風骨,初時低沉肅殺,漸漸轉而激揚,一時間林間每一片樹葉、葉上每一寸月光上都顫抖起來應和著琴音,造化之音自四面八方響起,將風佚牢牢裹挾其中,又要從密林中溢出去,響徹九霄。
風佚聚精會神盯著撫琴女子一雙素手,盡力記住每一個音符,每一式奏法。只見她十指越舞越快,託、擘、抹、挑、勾、剔、打,不知是那琴曲爲這十指而鳴,還是這十指爲這琴曲而舞。月色皎皎,泄在琴上指間,顫動的琴絃在斑駁月色中閃著光,疊著月光葉影,在那無弦的龍齦弦眼之間,織出一道弦影,如續上的第七絃。
而撫琴女子左手一頓之下,撫上這根弦影,繼而右手指尖一觸,這弦影上竟跳出一個清亮音符。這音符一響,只覺那些應和的聲音、跳動的音符連同密密樹林皎皎月色同時乍然一亮,繼而化作粉碎,與其說四野寂寂,倒不如說天地萬物都已化作虛無。
曲已戛然而止。只留下四野繚繞的餘音和驚異的風佚。
這——怎麼可能!
這琴分明只有六絃,這一音從何奏起?
不待風佚多問,琴音又起,仍是此曲,仍是弦影上一個高亢音符後,琴曲驀然終止。第二遍罷,又是第三遍,三遍奏罷,已近破曉,撫琴女子停了琴音,也不道別,就這麼起身離去。風佚連聲呼喚,她也不理,追出幾步去,卻不見了她蹤影。風佚只有回到原地,琴仍在當地,琴身上凝薄露,觸手冰涼,而那續不上的第七絃處,仍空空如也。
分明見到她觸第七絃有聲,莫非聽錯了?
風佚資質本佳,苦於戰亂中無名師指教,琴藝始終停滯不前,這時得聽天音,已有頓悟之感,靜坐冥思良久,待天光亮時,他終於小心撥動了琴絃。
琴是好琴,曲是好曲,加上一夕頓悟,風佚這一撥絃,知道自己琴藝又進一層,難免驚喜。手不釋弦,自朝陽初升直到暮色四合,這六絃琴曲已練得嫺熟,唯有最後那一音始終未敢奏響,分明沒有第七絃,這一音要如何去奏?可若是不奏,這曲便失了幾乎全部神韻。
風佚又靜默許久,終於再次奏響這六絃琴,練習一日,這一曲已如行雲流水,這一次奏到尾音,風佚終於小心翼翼的在那並不存在的第七絃處虛虛一挑……
錚!
果真有聲!
尚不及太多驚異,耳邊又響起一聲——
錚!
風佚看了看琴絃,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分明沒有撥絃,這一次,卻是它自己不撥自響,正不解間,琴絃又響了起來——
錚!
風佚心中終於泛起一絲恐懼,下意識想推開這琴,手已觸及冰涼的琴身,卻又忽生不忍——終是張好琴啊!
遲疑間,身後驀的響起一陣殺伐聲,身處亂世,風佚對這聲音並不陌生,起身回頭,只見身後的密林不知幾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一座戰亂中的城鎮,亂軍往來,難民逃竄,戰馬嘶鳴,殺聲震耳,一片嘈雜中,風佚捕捉到一聲清澈的琴音。
回頭,身後不遠處果然有人撫琴。是什麼人,竟在這亂軍中撫琴?還奏得如此悠然動聽?跨過奔忙的人羣,依稀看見是一個白衣的背影,是那撫琴女子麼?風佚正要走近,琴音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鐵器刺入肌膚的鈍響,夾雜著一聲細不可聞的低語。一蓬熱血噴在風佚臉上,腥熱讓人幾欲作嘔,繼而心口一痛,低頭一看,卻見自己胸腹也被生生從中間撕裂。
“啊——”風佚本能的嘶喊,只覺天旋地轉,腥紅血色遍染天地,所有聲音漸漸消失,化入黑暗的混沌。又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一股琴音如一彎清流緩緩流到身邊,環繞著他,沖刷去了身上戰火和血腥。
琴……琴?琴!
風佚漸漸恢復了意識,緩緩睜開眼,只見玉鏡當空,月色皎皎,四下茂林如初,自己仍在這片林中,琴音自身畔傳來,一襲白衣背向於他。月色籠在撫琴女子身上,一襲白衣不沾染一絲塵埃,似乎從未在這人間走過一遭。
聽她醒來,撫琴女子才止了琴音,輕嘆:“想不到你學的這樣快,竟已看見了……”
“那是什麼?”風佚問,仍爲方纔所見心有餘悸。
撫琴女子不答,輕弄著琴絃,自語一般:“此曲不祥,莫再奏了?!?
“可……”這仍是好曲??!
“不捨?”撫琴女子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
“不捨?!憋L佚肯定。
撫琴女子輕輕笑了,也不答話,十指撫上琴絃,輕輕揉出幾個音符來,簡單的曲調如微風清流,將風佚心中最後殘餘的一絲煩惡也帶走了,琴音止了,撫琴女子才道:“奏此清心調三遍再奏那曲,即能不見異狀?!?
這小調不難,風佚很快記下,仍是忍不住問道:“那究竟是什麼?”
撫琴女子弄弦三兩聲,答非所問:“你可知它爲何只有六絃?”
風佚不知,撫琴女子自答:“琴本五絃,文王念子加一弦,是爲情弦,武王鼓舞士氣加一弦,是爲志弦。這琴斷了情弦。而這曲子,就叫《斷情曲》。”
情?風佚心中一動,閃過一句話:“承君一諾,永世不棄,四郎……”這是誰的話?誰的聲音?噢是了,是方纔幻象中被殺的撫琴人,他是……
撫琴女子的聲音將風佚拉了回來:“我仍有一曲,若你聽得懂,或許會知道答案。”
“好?!憋L佚點頭。
曲中是一個故事。
那時仍是歌舞昇平的治世,男子時常在琴臺撫琴,琴聲起時,冬日西風放緩腳步,秋雁忘記了南飛,夏陽收斂了光熱,春花在琴聲中也分外嫣紅。女子也愛聽他彈琴,更愛看琴臺上他一襲白衣悠然撫琴的樣子??伤皇撬已e打理花草的婢女,只敢躲在花樹後偷偷瞧著,晚間回到房裡,想象著置琴膝頭,學著他的樣子撫琴奏樂。日復一日,這琴在她心裡慢慢成型,伏羲式,白桐木,黑玉徵,天蠶弦……還有,琴底要有一道梅花斷。
她就這樣日日奏著心中的琴,奏他奏過的曲子,奏自己所作的曲子。直到一個寒梅吐香的冬日,趁他離開琴臺,她才大著膽子溜上琴臺,不敢弄出聲響,只是虛虛撥弄著,直到一擡頭,看見他笑吟吟的站在對面。想逃,卻還是被他留下,小心翼翼的觸到那七根琴絃,小心翼翼的奏出了在心中演練過無數次的曲子。
就這樣成了知音。她說給他自己心中那琴的樣子,他就當真爲她打了一張,伏羲式,白桐木、黑玉徵、天蠶弦……與心中的一模一樣,只缺一道梅花斷。
在琴底當真生出梅花斷的那天,卻傳來了戰火的消息,他要從軍去,琴臺上相顧無言,只剩最後一曲別離。
難免幾番離愁,失了往日悠然,他竟撥斷了琴絃。
要續絃麼?
男子卻搖頭:“但得曲中意,何勞弦上音。待重逢之日,再續此弦?!?
弦,會續上的,人,會重逢的。
會的。
待風佚從未盡的曲意中回過神來,天已大亮,撫琴女子不知去向,只留六絃琴在身邊。
風佚抱琴歸家,先奏清心調再奏斷情曲,虛挑第七絃,清越尾音之後,雖仍覺心頭微痛,卻不見幻象。風佚不禁稱奇。他已兩天兩夜不眠不休,想到慶功宴上有了交代,心中安定,又練了兩遍,便沉沉睡去。
睡夢中似又有琴音響起,迷濛中他似乎身處一處深宅,琴臺上白衣男子正撫琴,舉手投足間自得風流,琴臺邊花香四溢,花叢中有女子癡望著琴臺上撫琴人。
一曲終了,女子喚一聲“四郎?!?
男子聞聲回頭。
……
……
……
“風佚,風佚?!边B聲呼喚將風佚從睡夢中喚醒。
風佚揉著惺忪的睡眼,好美的夢,如此安寧景象,這天下是有幾十年未見了……夢中的就是那故事中的人吧,男子似乎回了頭,可嘆不及看清他的面孔。
風佚仍在夢中,來人卻急急傳話,大軍已經回朝,慶功宴就在今夜。據說商冶老將軍戰場上受了些傷,一路顛簸,身體狀況不佳,上卿大人千叮萬囑,爲商老將軍而奏的這曲絕不容半點閃失。
擡頭看看天,已過申時,風佚匆匆起牀,總算在慶功宴開始前一刻帶著六絃琴趕到宮中。
觥籌交錯,大家相聚甚歡,鄴都城破,燕王被擒,如此大勝後,君臣上下自然一片歡騰,幾曲戰歌奏罷,輪到風佚獻曲。風佚抱琴而上,恰聽見皇上向商老將軍誇讚大鴻臚卿的一片苦心。
微微擡頭,正觸上商老將軍投來的目光。此前風佚曾遠遠見過一次商老將軍,那時他跨在馬背,雖鬚髮花白,卻仍舊威風凜凜。今日近觀,才見他眉目俊逸,雖然年事已高,仍依稀可見少年風姿,都說商老將軍本是儒者,果然仍留著淡淡書卷氣。商冶看了一眼風佚,目光又在六絃琴上一轉,他的目光中有久經沙場的人才有的鋒銳,然而在淺淺光芒後,藏著深深的倦怠和悵惘。
風佚撥動琴絃,奏了那六絃琴的《斷情曲》,琴音一響,四下裡就是一靜,又奏片刻,場上已是鴉雀無聲?;噬喜挥牲c頭讚賞;幾位漢將乍聞鄉音,攥著酒杯的手就再也沒有放下;那些素以爲漢樂只是靡靡之音的胡將,也漸漸收起鄙夷,聽得目瞪口呆;大鴻臚卿早已忘記了緊張,只剩下如癡如醉……至於商冶老將軍,只是端然穩坐,看著斜下方,面上看不出悲喜。
琴音越來越快,如戰鼓擂響,如鐵蹄奔騰,如旌旗獵獵,如男兒馳騁,檐鈴響動四方應和,晚風顫著踏上鼓點,月光如珠玉碎落敲擊節拍。風佚十指如飛,已不知是自己奏響著琴曲,還是曲子帶著自己前行。直到接近尾聲時,風佚才忽然想到,這一次奏樂前自己不曾奏那清心調,一旦第七絃的音符奏響,那麼……不及多想,曲至此處,手指已不受控制的在並不存在的第七絃上撥響了最後一個音符——
錚——
琴曲終止,餘音不絕,又靜寂良久,才響起轟然喝彩聲。風佚起身行禮,心中激動之餘,也感奇怪,這一次怎麼沒有看見那可怕幻象?
他抱著琴低頭退下場時,正看見一個白影自身邊飄過,宮中舞女並無如此裝束,風佚心中不由一動,難道是……他擡起頭,前面的白衣背影很熟悉,正是撫琴女子,她怎麼會來這裡?
風佚想叫住她,纔看見方纔喧囂的宴席竟已消失,空空如也的大殿上,只剩下一張幾,一壺酒,一個人。銀白的鬚髮,正是商冶老將軍。
“四郎?!睋崆倥虞p喚。
商冶擡起頭,只是看著她,沒有答話。
“四郎。”撫琴女子又喚。
良久,商冶銀白鬚發輕輕顫抖,眼眶中終於涌出兩行熱淚,老人的聲音微顫:“你來了?!?
“約定了的重逢呵。”撫琴女子的聲音中帶著淺淺笑意,“這麼多年,你可還記得?”
商冶眼中嚼著淚,緩緩站起來:“燕國滅了,亡國之仇平了?!彼琅f顫抖著,向撫琴女子伸出了手。
卻只換來撫琴女子冷冷清清的一語:“復仇?此弦已斷,哪怕斬盡仇敵,不過斷他人之弦,此弦仍是不續。你撥斷了這琴的情弦,又撥斷了自己的情弦,這麼多年,你又親手斬斷了多少人的情弦?這多日的亂世飄零,世上還有幾根情弦是未斷的?”她一聲歷似一聲,隨著她的聲音,平地裡猛的颳起一陣風,掀翻了商冶面前的小幾,酒壺噹啷落地,商冶張了張口,不及言,先嘔血。鮮血染紅肆虐的風,捲起殿宇的琉璃瓦蓋,宮城傾塌,參天大樹拔地而起,天地間變成一片雜亂,風佚也被狂風捲入一片白茫茫的迷霧之中。
迷霧中聽不見風聲,只聞一陣琴音,宮、商、角、徵、羽,聲聲清澈,琴音娓娓道來,是在講述那個沒有講完的故事。
多年之後,男子回到家鄉,卻只見荒城一座,斷壁殘垣間一張琴,琴邊的屍骨已腐爛的難辨面目,琴依然完好,伏羲式,白桐木,黑玉徵,梅花斷……只有七絃斷其一,依未續上。
伴著那具腐爛的屍骨怔怔坐了六天,到第七天,他才擺好琴,顫抖著撥動了琴絃。她說過心中有一張琴,也可以奏出聲響,男子在虛空中撥動並不存在的第七絃,心中的琴果然被奏響。
一遍一遍,他彈奏著一個低沉的曲調,彈得秋風化作金戈,落葉飛成鐵馬,彈得斷壁顫抖,殘桓碎裂。不忍觸情弦,他只在六絃間彈奏,直到尾音,才猛的撥斷第七絃,聲如裂帛,聲如情斷。他一次次在虛空中彈著第七絃,一次次撥斷心中的情弦,直到指尖滴血,直到心中那張琴的弦眼上也淌出血水,心中那張琴上,也再也續不上情弦,他才放下六絃之琴,砸碎了心中那張琴,重新提戈上馬,情弦已斷,只餘志弦——馳騁疆場,立功復仇之志!
風佚緩緩甦醒過來,竟是躺在太醫院裡,四下不見六絃琴,忙問琴在何處。
醫官嘆息一聲,告訴他始末。風佚奏樂罷,忽然暈倒在殿上,他暈倒之後不久,商冶也忽然嘔血暈厥。商老將軍半個時辰前已轉醒,可他傷勢嚴重,已是強弩之末,性命只在旦夕間。商老將軍派人取走了六絃琴,並告知風佚一旦轉醒,立刻去面見。
見風佚趕到,商老將軍自病榻起身,端坐琴案前,輕輕撥動了琴絃,這一曲清寧淡泊,風佚本以爲撫琴女子所奏已是仙樂,今日才知商老將軍的琴曲更勝天籟,一曲奏罷,室內鴉雀無聲,商冶擡頭,看著人羣之後的風佚:“可解曲中意?”
風佚自曲中恍然回神,肯定的點頭,商冶微微一笑,這才閉上眼睛。
商老將軍去了,只餘琴音縈繞,此後數日,老將軍府上依然似有花香縈繞,琴音低鳴。未盡餘音竟惹得將軍府上下難放悲聲。
終因風佚一曲引得老將軍心緒激動以致病逝,皇上大怒,稱不可因聲色廢武功,下旨焚六絃琴,大鴻臚卿貶鴻臚大行,風佚罷職充軍。
風佚沒有多說什麼,坦然接受。不論是幻是真,有幾首妙曲,有慶功宴上一曲換得衆人稱讚已足夠。風佚還記得商冶臨終一曲,告知他只要心有執念,無論亂世烽煙,親友離散,想守住的東西就永遠不會消失。六絃琴雖然毀了,但他心中漸漸有了一把琴,伏羲式,白桐木,黑玉徵,梅花斷,天蠶絲絃有七根,彈奏時音如天籟。
風佚清楚的記得,商冶奏最後一曲時,第七根弦,已然續上。
風佚就這樣充軍遠行,這一日不知走到何處,只見身邊亭臺水榭,暗香嫋嫋,不遠處一個女子懷抱古琴盈盈前行,隨她沿著畫廊一路走去,轉過一片花叢,見花叢間琴臺上卓然而立一個白衣男子。
“四郎?!迸虞p喚。
男子回頭,俊朗眉目正似商老將軍,向著女子展開笑意點點。
其時朝霞初現,塘中芙蓉帶露,好一番勝似仙境的光景。
完
2007.7.7 初稿
2011.11.11二稿
商冶國籍冉魏,風佚國籍前秦。但歷史的節奏比故事節奏快得多:350年冉魏建國,352年被前燕所滅,370年前秦攻破鄴城滅前燕,無所謂太平時的日子,商冶也未至暮年。蓋因此文是由架空歷史改來,多有牽強。
官制未考,多依漢制。
歷史上無商冶此人,攻破鄴城滅前燕的是前秦苻堅、慕容垂、王猛。
PS:簡直不想吐槽寫這篇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