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句話說得平靜,但燕語彷彿看見了惡魔,不自覺地又向後縮了縮。
“你生在太平盛世,你不知道,亂世裡想要活下來,手上都染滿了鮮血。”李賓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手上的,尤其多些?!?
燕語也看著那雙手,那是一雙會撫琴會寫字,會讀書會填詞的手,可爲什麼也會殺人?她盯了片刻,又擡起頭看他,還是那副眉眼,還是那個先生,可爲什麼溫雅的先生忽然變成了殺人的惡魔?“先生,我想知道……”欲言又止。
“想知道什麼就問吧。不問清楚,你怕是沒法放心?!崩钯e說著,拉被子把她裹起來,燕語沒有躲,裹著被子靠牆坐著:“人爲什麼要殺人?”
“我也不知道?!崩钯e說,“那時候我只有六歲,從四月到七月,揚州城被圍了三個月,我只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活下去,但我不想死?!?
“你幫繆將軍破揚州城?!毖嗾Z說。
“不,繆將軍是圍揚州的人,而我在城裡?!崩钯e緩緩地說,這幾乎是他一生中最不願回想起的往事,他儘量平靜地說下去,“後來,人的心變成獸的心,我從石渠鑽出去,找到繆將軍。如果不是繆將軍攻破揚州,殺了張明鑑,也許我會殺更多的人?!?
說書人的描述太過遙遠,雖然只是短短三十年前的事,但是燕語想象不出,她又問:“平江也是?”
李賓點頭:“平江時我手裡沒有刀,但死在謀士言語下的,往往比死在兵卒刀下的更多。但你要相信,平江之後,今天是第一次。”
燕語眨眨眼,眼神終於有了一點點鬆動,緩緩垂下腦袋。李賓往裡靠了靠,手掌輕輕覆上燕語緊攥著的拳頭,她的手冰涼,微微抖了一下,但沒有再多掙扎。“不見血的事比見血的更殘酷,太平盛世下,也有很多你看不見的角落?!?
燕語靜默片刻問:“她……是爲了屈子笏?”
李賓點頭:“就是放在書箱裡那個,你見過。記不記得,曬書時你拿出來看過,翠翠問過你,第二天你們一起上街,她讓你自己去茶館?”
“啊。”燕語輕輕抽了一口冷氣,她從來沒有過絲毫的懷疑。
李賓舒開她緊攥著的拳頭,握著她的手微微笑著:“你卻說那是一對玉拍板?!?
燕語回憶了一下:“真的很像拍板?!?
李賓點頭:“那確實是一對玉拍板。”
“不是屈子笏嗎?”
“傳言而已。”
燕語眨眨眼睛:“可你爲什麼把它當寶貝,仲明先生都不給,還……”她沒有說下去,說書先生說的那段故事裡,他爲了這個寶貝,捅了自己一刀。
“如果那真的是屈子笏,我巴不得早些出手?!崩钯e說。
燕語眨眨眼睛,她還是不懂,如果不是傳說中的寶物,他爲什麼那樣寶貝。
也許註定今天就要把所有深藏多年的往事倒出來,李賓嘆了口氣:“那是對我很重要的人留下的?!彼粗嗾Z的眼睛,這雙眼睛清澈如赤子,沒有秦淮河染上的風塵氣,也沒有碌碌衆生不懷好意的猜度,“對熟悉我的人而言,這不是什麼秘密,但屈子笏的謠言畢竟傳得太深,人心險惡,無法解釋,所以今天告訴你,你心中知道就好,也不必對其他人解釋?!?
燕語點了點頭,但他話裡的意思,一時卻想不明白。
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外面傳來盞童的腳步聲,一邊走著,一邊發出疑惑的聲音。
李賓向燕語做個噤聲的手勢,按住她的肩膀低聲說:“昨晚的事,也希望你當做是一場噩夢,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對盞童也不要說。”
“嗯。”燕語輕輕點頭。
“這是我們的秘密?!崩钯e眉眼含笑,好像他說的是一個偷藏了一盒糖果那樣的秘密一樣。
盞童腳步聲在院裡轉了一圈,遲疑了一下,又往李賓房裡去了。燕語剛剛拿過衣服沒有關好門,盞童進去轉了一圈,又走出來,站在他門口停了一下,遲疑著又往西廂走過來。
李賓讓燕語在牀邊坐好,起身去開門,恰好盞童在門口打算敲門,李賓把門一開,盞童驚得退了一步,然後看著李賓,神情複雜:“先、先生。你怎麼……”
“噓——”李賓悄聲說著,走出去隨手關了門:“燕語昨晚吹了風,回來就病了。”
“???要緊不要緊,要不要我去請郎中?”
“一會兒我帶她去就好?!崩钯e說,“昨晚從回來就沒見到翠翠,你先出去找找。”
“誒?”盞童納悶地咗著牙花,“昨天這是怎麼了?”
“還說,你又是怎麼回事?”
盞童不好意思地笑笑:“仲明先生說我碰倒了衣架,把自己給砸暈了,嘿嘿,嘿嘿?!?
“你啊,毛毛躁躁?!崩钯e嘆氣,“他什麼時候啓程?”
“仲明先生嗎?他說頭疼的厲害,明天再走。”
WWW★ тTk an★ C○ “杜康害人不淺啊?!崩钯e輕嘆。
盞童賠笑兩聲說:“那,那我先去找翠翠啊。”
“去吧,她說不定昨晚不放心,去仲明家找咱們了,是不是走岔了,你沿路找找?!?
“好。”盞童答應一聲去了,走出兩步又遠遠說了一句:“那早上飯你們自己吃啊?!?
“去吧?!?
燕語在屋裡靜靜聽著他們的對話,心想他真的是見過風浪的人,每句話都說得鎮定自若,合情合理,好像他真的只是宿醉一場剛剛醒來,好像她真的只是吹了風染了風寒,好像翠翠真的只是夜裡尋出去,走錯路還沒有回來而已。
交代好盞童,李賓又推門進來,燕語正出神,聽見聲音微微一抖。李賓坐在她牀沿上,側頭問:“還是怕我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燕語搖了搖頭,停了一下又說:“但我還要想一想?!?
“好。”李賓點頭,又說,“現在我要出門一趟,你是在家裡慢慢想,還是和我一起,去看見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自己在家,那麼大的院子,外間就是翠翠的牀,還可能要面對找人不得歸來的盞童,燕語想了想,擡起手指指了指李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