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天起,燕語開始進入孟德耀的角色。每天早早起身,怕吵李賓高睡,就獨自跑到外面無人處去開嗓。上午練身段,午後練唱腔,李賓在一旁細細看著指點著。不練的時候也不閒著,有時正吃著飯,燕語忽然咬著筷子停下來,兀自思索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問:“《後漢書》上說孟光生得肥醜而黑,怎麼戲本里卻是個綾羅加身的美人兒?”
李賓答道:“書上說她貌不驚人,是襯梁鴻不以貌取人,戲本里不說他肥醜而黑,乃是說她腹有詩書氣自華。向來綾羅珠玉加其色,荊釵布裙見其賢,貌醜者施以粉黛還有幾分姿色,無德者荊釵布裙只更顯其陋,是故孟光華衣時美,布裙時更美。”
燕語恍然大悟,停了一會兒又問:“書上說孟光要嫁梁鴻,梁鴻聞之纔來求親,怎麼戲本上成了指腹爲婚?”
李賓依然耐心解答:“寫戲的才人爲了好看寫的,你只須記著,孟光要嫁梁鴻,不是爲了有約在前,要踐行婚約,而是敬慕其賢德,有心歸之。”
燕語連連點頭,想了一會兒,忽又掩口道:“哎呀,孟光說怕唾津噴在茶飯裡,不敬夫主,我卻在飯桌上說了那麼多。”
李賓看她天真爛漫,哈哈大笑,盞童挑了挑眉,跟著複述一遍:“夫主。”幾個月來,燕語還是頭一次說出“夫主”這個詞,值得強調一下。燕語手掩著口,瞪盞童一眼說:“你也不許說話!”
有時晚間李賓在屋裡讀書,就看燕語把托盤高高舉著,小心邁步端了進來。李賓一看就知,她這是要唱舉案齊眉的戲碼,就問道:“他有什麼高官重職,你怎生這般敬他?”
燕語高舉著托盤,接下來演起來:“豈不聞夫乃婦之天?你道他有甚的高官重職,也須要承歡奉喜。雖不曾夫貴妻榮,我只知是鳴鸞和鳳。”
又問:“我看他也是三十以外的人了,還是這般模樣,幾時能夠發跡?”
又和唱:“你道他發跡已無期,眼睜睜早虛過了三四十。你道他根前還講甚尊卑禮,常言道是夫唱婦隨。爲甚那男兒死了咱掛孝衣?這消不的我舉案齊眉。”
“他便有甚聰明智慧在那裡,你這般敬他?”
“你道他無聰明智慧,這麼他便魯坌愚癡,常言道嫁雞一處飛,與梁鴻既爲妻,也正相宜。”
“他每日家飯也無的吃哩!”
“這麼他從早起,到晚夕,不得口安閒飯食與充飢。雖然是運不齊,他可也志不灰。只等待桃花浪暖蟄龍飛,平地一聲雷。”[注]
一段唱罷了,燕語才從托盤後露出臉來,把茶呈上來,眼光閃閃地問:“先生,我這孟光可還像嗎?”
李賓端起茶喝了一口:“剛剛還像,這會兒又不像了。”
燕語泄了口氣,李賓又笑道:“已經很好了。”
不過是寬慰罷了,自己這侍妾做得不倫不類,哪裡能真有孟光的賢德,燕語站在旁邊,像是剛剛想起李賓是夫主一樣:“先生,明日起每天我給你端茶送飯吧?”李賓有些詫異地看著她,燕語看了看他,忽然心裡像是被什麼敲了一下似的,還沒有想想仔細,張口就問了出來:“先生,你也是身負大才的,幾時‘桃花浪暖蟄龍飛,平地一聲雷’?”
這個問題,李賓自己都沒有想過,少年時亂世裡只爲求生,然後渾渾噩噩許多年,轉眼已過不惑,卻從未想過什麼平地一聲雷的事,怔了一怔,看燕語孩子氣的臉問得真誠,笑顏緩緩展開:“我的德行可沒法和梁鴻比。”
她笑得溫和,燕語卻看得心揪——因爲他的眼裡,是沒有笑意的。
日日夜夜琢磨了幾天,到第七日上,按照約定,李賓帶著燕語,去賈仲明家裡讓他再指點指點。燕語已經把一本《孟德耀舉案齊眉》背得純熟,拿了一個托盤,在賈仲明家小廳裡唱著。
賈仲明看看燕語,側頭看著李賓說:“這舉手投足間有點像啊。”
“像嗎?”李賓呷一口茶,淡淡反問。
“那天給孫媽媽唱時還不像,今天像了。”賈仲明正色說:“李唐賓,別怪小弟說你,燕語就是燕語,她們兩人個性截然相反,你這樣指教下來,最後只能不倫不類,砸了寧王大婚的場子。”看一眼燕語,實在忍不了,把李賓晾在一邊,站起來指導燕語去了。
wWW_тTk дn_c o 李賓自嘲一笑,放下茶杯,懶洋洋靠在一把官帽椅裡。看燕語在那兒唱著,又回想起在紅酥坊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在二樓撫琴,探著頭說話的樣子;酒至半酣,在旁邊輕輕拉他衣袖的樣子;夜半從窗口跳下來,跪在地上急急慌慌求救的樣子;那天跟隨周王離開之後,又一個人跑回來的樣子;盤膝坐在書箱上,支著下巴讀書的樣子;還有站在書案旁邊,小心藏著點期待和興奮,遞上安神香的樣子……
“先生,今天仲明先生說了你好些壞話。”回去的路上,燕語說。已是暮春時節,換上了春衫,她翠綠的裙子映著遠遠的春草,一跳一跳地走在旁邊,別是一番風景。
“是嗎?他說什麼?”李賓問。
燕語側頭想了一下:“也沒說什麼,就是一提到先生,就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冒出好些個葷話。”
“哈哈哈。”賈仲明既是胭脂判,對詞曲上的功夫自然是十分苛責,想起來他氣急敗壞的樣子,李賓就忍不住發笑,“他是惱我教錯了你。”
“有什麼對錯嗎?先生教得也很好啊。”燕語說。路邊有一道幾寸高的田壟,像所有小孩子一樣,燕語偏偏要在那隻容一足的窄路上走,李賓在扶著她一隻胳膊,說:“唱法雖然千變萬化,無一定法,但對特定的一個人來說,最好的只有一種,就像這田壟一樣,偏一分都不好。他之所以是‘胭脂判’,就是在這一點上有些精微功夫,我是萬萬比不得的。”他不得不承認,與胭脂判相比,自己持心不正,確實是錯了。
燕語看李賓神色淡淡的,只當是差了賈仲明一籌,有些灰心,便撐著李賓的胳膊跳了下來,站在他旁邊:“那我也與先生站在一處,不到那讓人心慌的尖兒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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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元雜劇《孟德耀舉案齊眉》的戲本,這裡大致摘取了第三折的一部分,作了一些刪改,刪掉一點賓白,改掉了“男尊女卑”之類容易引起大衆不適的字句。這個戲本唱詞大體平平,看個故事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