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生活開始了,必然有無數(shù)舊的東西被打破。
第二天一早,李賓尚在沉睡,就被燕語開嗓的吚吚呀呀吵醒,矇頭睡了一會,又睡到日上三竿,起牀卻看見燕語頭髮蓬鬆,正蹲在院子裡漱口。
燕語含著一嘴的水,和李賓對視了半晌,李賓才皺眉問:“你不是一早就起來了嗎?”
燕語吐了嘴裡的漱口水:“我看先生還沒起,盞童也睡著,整個院子都昏昏沉沉的,開過了嗓,就又回去睡了一會兒。”
這邊盞童提著鞋從屋裡跳了出來:“先生,我本來起來了,但是翠翠已經(jīng)掃了院子,說飯也是她來做,我就回去……又打了個盹。”
那邊翠翠聽見聲音,擦擦手從竈房裡探頭:“先生起身啦,洗臉?biāo)疅_好一會兒了,盞童,快來端水!”
李賓站在廊下,扶額不語。一個大好的早上,莫名就變得亂糟糟的。
三個年齡相仿的孩子,一個在李賓身邊沒大沒小慣了,一個一向跟著隨和的周王,一個嘰嘰喳喳的自來熟,三人好像在同一個院子裡住了一夜,就變得非常熟絡(luò)似的。熱熱鬧鬧一頓早飯過後,翠翠又搶著收拾,盞童在一旁叉著腰看:“你什麼都做了,還要我?guī)质颤N?”
“不如你跑腿吧。”燕語說,“昨天走得匆忙,只帶了瑤琴和琵琶,皮鼓和拍板都落在紅酥坊了。”
盞童大驚失色:“你還要敲鼓啊!”一早上已經(jīng)夠鬧騰了。
“去就是了。”李賓在旁邊幫腔。
先生髮話,盞童不敢不聽,應(yīng)了一聲:“但憑小夫人吩咐。”
燕語騰地紅了臉:“你胡說什麼!”翠翠掩口笑起來,李賓掏出些碎銀子扔給他:“昨天沒買回來的東西,今天也好好找一找。”
“沒買回來的什麼?”盞童愣了一下,隨即想到,不是要買的東西,而是要打聽的事情。趕忙答應(yīng)一聲:“想起來了。”接了銀子,撓撓頭走了,寧王,寧王,是高是矮,是寬是窄,盞童也弄不分明,又能去哪兒打聽?
盞童這孩子心思單純,讓他打聽宮城裡的事多半是無功而返,李賓也不指望他打聽什麼,只是從此以往,這些事情早晚得學(xué)。至於寧王的消息,不用盞童打聽,自然會有人送上門來。
幾天之後,周王帶來了宮城裡的消息——皇太子八月巡撫於陝西,不日就將回京,新封王的幾個弟弟,自然要好好準(zhǔn)備,以迎接兄長。
“太子的身體一向不好,聽說陝西一行,染了風(fēng)寒,身體越發(fā)差了,好在京師不比西北,氣候溫和,太子也好在京師養(yǎng)養(yǎng)身子。”朱橚絮絮叨叨地說著,像是閒話家常。自從半個月前他找到李賓,沒少在他跟前閒話皇家的家常,就等著李賓有哪怕三言兩語的提點。可這位先生卻時常避重就輕,不接他至關(guān)重要的幾句話。
今天依然如此,朱橚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李賓和他聊冬日的大雪、冰封的玄武湖、宮城裡的暖爐,或者太醫(yī)熬的藥膳。卻見李賓撥了撥火盆裡的炭火,慢悠悠地問:“冬日苦寒,京師氣候溫和,殿下要不要等著過了冬,再回汴梁去?”
朱橚心頭一亮,擡頭看向李賓,被禁足在京師兩年,如何讓父皇鬆口放他回汴梁,是朱橚的一塊心病。今天他竟然主動提起回汴梁的事,看來燕語這份大禮是送的對了。
心照不宣,李賓又說:“九月,倭寇犯雷州,就在前幾天,五開蠻夷又起了亂子。雖在南方,戰(zhàn)事中的日子想必不太好過。倒是殿下,在京師兩年,昔年的弓還拉得開嗎?”
“這個……”朱橚乾笑兩聲,他這兩年確實瘦了臂膀,圓了肚囊。
李賓又說:“五月,六位新王去臨清練兵,說是剛回來不久?”
朱橚點頭:“是啊,剛閒了沒幾天,這不又忙著排演陣法,好給太子看。”
“楚王在南,諸蠻亂世不斷;燕王在北,屢歷塞上;最近兩年,齊王隨燕王出征,戰(zhàn)功也不算少。”李賓繼續(xù)說。
此時京師一片太平,他卻把各地戰(zhàn)事一字排開來談,說到這裡,朱橚終於聽出些味道,他看著李賓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連著提點了三次,這位周王殿下才算明白一點,李賓心裡暗暗苦笑,這一次抓靠山的手氣可真的不怎麼樣。他等朱橚想想明白,才繼續(xù)說:“殿下剛剛說,這次太子爲(wèi)了秦王的事西巡陝西,還把晉王也一併帶回來了?”
“是啊。”朱橚應(yīng)了一聲,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和盤托出:“據(jù)說,父皇以爲(wèi)晉王也有異謀。”
“哦。”李賓應(yīng)一聲,暗自發(fā)笑,周王這個“也”字用得好,周王、秦王、晉王,次第而來,不知是因爲(wèi)皇太子身體不好,他們當(dāng)真有異謀,還是因爲(wèi)皇上坐得高了,心裡總是不踏實。
朱橚似乎也意識到這個“也”字用得微妙,虛咳以緩尷尬:“這個……兩年之前,我只是無心之失,誰知父皇竟然大怒……”說的是兩年前他被禁足應(yīng)天的事。
李賓笑笑:“畢竟血脈親情,陛下未將殿下流徙雲(yún)南,就一定有讓殿下回汴梁的一天。”
“先生的意思是?”朱橚努力回想剛剛李賓說的話,“可是汴梁安寧,不比秦、燕之地戰(zhàn)事不斷,吾兒有敦掌管政務(wù)也讓人放心。[注]”
“不一定要戰(zhàn)事,陛下馬背上得天下,可不希望殿下疏於弓馬。”李賓說,既然這位殿下暗點不過,只能明說了,“殿下只需要在太子回京後前去探病——”
“這個自然,病是一定要探的。”
“探病時哭一番願代太子出征,恨自己在京師弓馬不勤,不能爲(wèi)父兄分憂。再說在京師可以侍奉在陛下身側(cè),捨不得離開,但又念及世子遠在汴梁,獨自處理政務(wù),爲(wèi)父者不能教導(dǎo),心有愧疚,如此等等。切記,只談父兄妻子,莫問陝西政事。”
朱橚聽罷恍然大悟,連連拱手稱謝。李賓恭恭敬敬回禮,心中卻是另一番思量:如果沒有料錯,陛下應(yīng)該已經(jīng)動了放他回汴梁的心思,這一次秦王有過失,晉王也不幸陪榜,兩人跟隨太子回京,兩年前周王的一點過失,到這時也該揭過了。而他這番話,好比是給痊癒的病人開補藥,只是弄個玄虛罷了。唯一的目的也不過向朱橚示好,表個“忠心”而已。
得了李賓一番話,朱橚心中大定,臨走之前,又讓人放下幾樣精美的禮品,連稱“薄禮”,心想如果先生真的幫了我這樣大的忙,這些小東西,還當(dāng)真是拿不出手的“薄禮”,可被禁足京師兩年,自己的日子尚且捉襟見肘,又去哪裡備厚禮?
李賓推辭一番,又說:“殿下,所謂‘君子周急不濟富’,這些錦上添花的賞玩之物賓已富足有餘,於雪中的炭火、過冬的口糧,卻是有些急啊。”
“這……”朱橚遲疑一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何不食肉糜”的大錯,李賓家裡這樣清寡,自己絞盡腦汁找這些不俗的雅物送來,實在是費力不討好。與李賓相視一笑,聊聊吃穿用度,金銀俗物,似乎主從之間的關(guān)係也近密了些,更讓朱橚篤定,在京師的這個人,總算是拿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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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周王世子朱有敦,本名朱有燉,這個“燉”是個繁體字,它的簡體是“燉”,歷來簡體資料裡,他的名字有“朱有燉”和“朱有敦”兩種寫法,正式資料一般用前者。但是這裡既然是小說,爲(wèi)了不讓世子顯得太飯桶,所以取“朱有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