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邊，大大小小的樓閣花館不計其數，有人覺得東家的姑娘漂亮，有人偏愛西家的姑娘體貼，周王朱橚時常來的，卻是小巷深處一個叫做“紅酥坊”的館子，門面不算大，石雕的蜂菊卻很是精緻，兩盞紅燈，“紅酥”二字是出自老闆娘蘇娘娘的親筆，據說蘇娘娘出身書香人家，前朝動亂時家破人亡，剩她一人在秦淮河邊紮了根，蘇娘娘知書達理，她**出的姑娘也各個識文斷字，琴棋皆通，不同於別處那些庸脂俗粉。

朱橚一面走著，一面向他帶來的客人說著紅酥坊的好：“她家裡有兩個小娘子，大的叫做鶯姐兒，十七了，小的叫燕語，尚未及笄，曲子唱得都是極好，雜劇、小令、宋詞也是唱得了的。我知先生世外清修，不敢讓俗音擾了先生清聽，是故精挑細選，找了這樣一個去處。”

他帶來的那位先生微微點頭，問道：“那麼詩三百呢？”

“這……”朱橚猶豫了一下，“年代久遠，曲譜不傳啊。”

那位先生哈哈一笑，拱手道：“賓說笑不知輕重，殿下勿怪。”

“無妨無妨。”朱橚立刻說，“我唯恐先生不肯與我說笑。”

說話間已經到了紅酥坊，蘇娘娘和鶯姐兒早早迎在門外，一個端莊穩重，一個眉目溫柔，確實不俗。她們端端正正見了禮，挑著燈籠將兩人迎進門去，桌上已經備好一桌清雅考究的宴席，朱橚向裡走去，一面問：“怎麼不見燕語？”

鶯姐兒說：“燕語久不見貴客，疏於打扮，怕是還在梳妝，我去叫她。”

正說著，就聽見樓上有人撥弄琴絃，仰頭一看，卻是燕語在那兒，說話間已經撫弦彈起來，朱橚仰頭看了一眼，用手指虛點點她，向客人道：“從來就數這小妮子古怪多。”

酒宴上相談甚歡，待一曲終了，朱橚仰頭說：“燕語，你高高在二樓，葫蘆裡賣得又是什麼藥？”

燕語離開琴，扶著欄桿看著樓下：“姐姐說的沒錯，我確實梳妝晚了，躲著不出也不是，匆匆下樓也不是，只好就在這兒先彈開了。”她尚未及笄，長髮只用髮帶束在腦後，低頭看下面時，頭髮從肩頭滑下來，在半空一蕩一蕩，朱橚看她一派天真爛漫，也不苛責，笑著逗她：“客人來了好半天，你再不下樓，可就真的沒規矩了。”

“哦。”燕語聽了，立刻提著裙子，一路小跑下了樓來，在屏風後面順了一口氣，才轉出來，低著頭道了萬福，擡眼來看客人。坐在周王旁邊的是一位文士，一身粗布白衣，應該沒什麼官職，四十上下年紀，眉目舒朗，頜下蓄了短鬚，看著倒是相貌堂堂，但燕語一想到那會兒隔壁的議論，想他八成是那位愛睡懶覺的先生，一時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

她這樣一笑，席間所有人臉色都是一變，燕語知道錯了，趕忙低下頭，暗暗咧了咧嘴，今天真是錯誤百出，晚些時候怕少不得要受媽媽一番訓導。

卻聽那位先生溫言問道：“你笑什麼？”

燕語眼珠一轉，有了主意：“既見君子，我心寫兮。見到先生，燕語心中歡喜，就笑了。”

氣氛稍緩，朱橚立刻拊掌幫腔：“先生剛纔還問詩三百，這不是就來了？”又轉向燕語道：“燕語，這首《蓼蕭》，你可會唱？”

詩三百曲譜不傳，燕語當然不會，可是到了這兒，肯定不能說不會，她想了想，問道：“殿下，先生，你們是愛聽《普天樂》《攪箏笆》，還是《月下海棠》的曲子？”

朱橚看向客人，客人想了一下說：“《浣溪沙》。”

“好。”燕語應一聲，心道浣溪沙這個曲牌選得好，與《蓼蕭》四章章六句正吻合，曲調也合適，就聽那先生又補充道：“宋詞《浣溪沙》。”

燕語的眉頭不由跳了一跳，宋詞和散曲不同，同樣是《浣溪沙》，散曲填詞就唱，宋詞偏偏要一個字一個字合上平仄，詞人填詞尚且不易，何況用詩三百硬套？倘若非得加減字以合轍，也得把一首好好的《蓼蕭》拆得七零八落，想來想去，終究只能認輸：“是燕語唐突了先生，不敢再胡攪蠻纏，請先生責罰。”

都聽出這位先生出了好大一個難題，一時宴席上又是一靜，卻聽那位先生也嗤地笑了出來，繼而拊掌大笑，燕語愕然擡頭，看他真的眉眼都在笑，沒一點生氣的意思。先生擺擺手道：“你也笑過我，我也笑過你，算是扯平了。這邊來坐。”拍了拍身邊的空位。

燕語一時摸不準這位先生的性子，只好先坐過去，斯斯文文地吃了幾口菜，又忙著給客人佈菜斟酒，而他們只管聊著天，從秦淮河的花船，說到應天的風物，說到周王的封國汴梁，被人胡虜掠去的故都，燕語知道自己年紀小，又犯了錯，在這桌子上排行老末，不敢再亂說話，只轉著圈地給大家添酒，周王讓時，才象徵性地吃兩口。

酒過三巡，蘇娘娘先離席，周王也喝得多了，沒了蘇娘娘在旁邊，只管把鶯姐兒拉到身邊說話唱曲行酒令，一時把那位先生晾在一旁，到此時，燕語才找到機會，拉拉先生的袖子，低聲說：“先生，先生，我那會兒笑您絕無惡意，只是……總之，唐突了先生，非常抱歉。”舉起酒杯想要罰酒謝罪。

先生攔住了她：“你還小，少飲酒。”

“啊？”燕語一愣，知道在酒桌上，要是攔著人不讓喝酒謝罪，那就是不肯原諒，這麼想著，急得眼圈都有些紅了。先生站起來，把遠處的一碟糕點端到燕語跟前：“今日謝罪不罰酒，罰吃糕，還有你得告訴我你究竟笑些什麼。”

燕語雙手把糕點接下來，拈起一塊咬了一小口，然後才靠近先生耳邊說：“只是今日無意聽說一個傳聞。”

“我的傳聞？”

“大概……是吧。”燕語答著，低頭又咬一口糕點，好在先生沒有再多問，她也鬆了一口氣，不必再多說下去。

另一邊，朱橚看著這邊的燕語兩人，咬著耳朵對鶯姐兒說著什麼，鶯姐兒眉目垂著，衣袖掩口，不知說了些什麼，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