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略顯寡淡的小院子，三間主屋，東西兩廂，院子裡雜亂地種了兩壟菜，倒是南牆邊的蔓草瘋了似的爬了一牆，可惜天冷全都枯了，也不見收拾。整個院子都像是剛剛睡醒似的，小童晨起掃的落葉還堆在門口，桌上剛剛吃過早飯的碗碟也還沒收拾，周王進了院子，小童才放下這些，去燒水泡茶。

“我今日又來早了嗎？”周王問。

“是賓又起晚了。”李賓拱手見禮?？匆娭芡跎磲岬难嗾Z，微微一愣，繼而邀周王進屋裡坐，再沒有多看燕語一眼。

屋子不大，中間是小廳，東邊是臥房，一扇黑漆屏風擋著，西邊是書房，一張書桌，幾口木箱，一覽無餘。爲數不多引人注目的物件，是書房書桌上一個白玉洗，一個檀木筆架，和小廳條案上三兩樣精緻文玩，不用問，這些東西多半都是周王送的。

寒暄幾句後，周王就迫不及待拿出燕語這份“大禮”：“這妮子先生還記得？今日可不是讓她來唱曲兒的，是看先生院子裡缺個女人，特意讓她來侍奉您……”說著說著，看見李賓的臉一寸一寸冷下來，他的話也漸漸沒了氣勢。

李賓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向朱橚行了一禮：“殿下，請恕賓辭不能受?！?

“先生這是……”

李賓依然躬著身子，秉道：“昨日沒有說清楚，讓殿下誤會了，賓曾經立誓，此生不取妻，不納妾，請殿下諒解?！?

“爲何？”

“箇中緣由，恕賓不便相告。”

他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不像是答應了燕語來說情，更像是自訴心志，不單單朱橚，燕語也一時呆了。

李賓說完這些話，看周王不應，又說：“拂了殿下一番好意，請殿下責罰?！闭f著撩袍要跪，朱橚忙起身去扶：“既有別情，是我唐突。先生快起。”扶了李賓，又看看站在旁邊的燕語，本來好好的打算，看起來是行不通了，向燕語擺了擺手，讓她退下去。

初冬的天氣有些冷，燕語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看著南牆邊的枯藤發呆，不知不覺間，手都凍得有點僵了，正搓著手取暖，就聽東廂的門吱呀開了，有人在裡面招手：“燕語姑娘，怎麼在門口站著，快進來暖和！”是周王身邊的婢女。

東廂屋裡點著火盆，還燒了熱水，跟隨周王來的小廝和婢女都擠在這裡，倒也熱鬧。燕語就著火盆暖著手，旁邊婢女告訴她，這是先生身邊盞童的房間，天冷了，他們每次來這裡，殿下有話和先生說，先生都吩咐盞童招呼他們在這兒等著。

“先生當真人很好呢?！币粋€婢女說，“就是家裡實在缺個女人，灰撲撲的。燕語姑娘，往後……”

燕語打斷她的話：“可先生不收我?！痹疽誀懴壬褪谴饝约赫f幾句好話，可是看先生斬釘截鐵的樣子真是比自己還決絕，像是被人嫌棄了似的，燕語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扭頭問旁邊的婢女：“姐姐，殿下有沒有提過，如果先生不收我，怎麼辦？”

“從未見過有不收的呢……”婢女搖搖頭，想了一下又補充說：“對了，早幾年說是齊王送出過一個丫頭，隔了半個月給退回來，齊王一怒之下，送給魯王煉藥去了。”

旁邊另一個婢女說：“我也聽說了，據說過了多半年吧，還是死了?！?

燕語聽得心驚又糊塗：“煉藥？那是什麼？”

一個小廝湊上來說：“魯王好丹石，煉藥連自己的眼睛都傷了，活人哪裡抗得住？”

“呸，哪裡聽來的胡話，再亂嚼舌根子，少不得殿下又教訓你！”燕語身邊的婢女拍了他一記，扭頭看燕語臉色慘白，忙拉著她手說：“別聽他們亂說，咱們殿下心善，和姑娘又是熟識的，肯定給你找個好人家?！?

找個好人家，就是賞給下人嗎？燕語看著火盆裡通紅的炭火，胡亂點了點頭，心裡更是亂做一團。

等周王和李賓說完了話，他們就要啓程回去了，轎子還是那頂轎子，燕語卻不敢去坐，她跟在兩個婢女身後，低著頭亦步亦趨，周王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麼，兀自上了馬。燕語跟在後面，一步沉似一步，等到回頭再也看不見那個爬滿枯藤的南牆，她才終於下定了決心，突然扭頭向先生的院子跑回去。

先生還沒有回到屋裡，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回頭就看見燕語已經跪在地上，茜色裙子在冬日灰白的土地上鋪開，她雙手伏地，叩首說：“對不起先生，怪燕語出爾反爾，但，請先生收留！”

跪著求他不要要的也是她，求他收留的也是她，這其中的道理，李賓稍稍一想很快明瞭，伸手去扶她，燕語沒有聽見李賓答應，又一個頭磕下去：“先生哪怕留燕語當個燒火的丫頭也好，當個除草的婢子也好，當個學生也好……”說到這裡，她像是在心裡抓到一棵救命稻草，緊接著又說：“燕語一向仰慕先生才名，先生的詞曲燕語全都會唱，求先生收留！”她知道才人大多喜歡旁人誇讚自己的才名，只盼這句話可以打動他，擡起頭看他，卻只看見李賓微微蹙眉，儘管神情變化很小，但也不難看出，這話沒有說到他心坎裡。

這會兒周王也策馬回來，在院門口翻身下馬，一面向裡走著一面訕訕幫腔：“自古風塵出才女，我看這個弟子，先生就收了吧?！?

李賓看了看周王，又看看跪在地上的燕語，她剛剛急得又哭了，一張精心裝扮過的臉現在花貓似的，伸手把燕語扶起來：“先去擦擦臉。”

燕語也不知他這是肯收留還是不肯，站在旁邊，不知何去何從，就見李賓悠然向周王行了一禮：“殿下說的是?！?

聽到這裡，燕語才終於放了心，用袖子擋著哭花了的臉，破涕爲笑。

那邊朱橚也立刻來了精神，跑到門外招呼道：“快些，都快些回來！給燕語拿的東西都拿來，被褥，針線，布匹！翠翠，翠翠！你也留下來，身邊沒個人服侍總是不行的！”

燕語被安排住在西廂，周王讓人裡裡外外打掃了，布匹首飾等等擺了一屋子，周王走後，周王留給她的婢女翠翠又裡裡外外擦洗了一遍。燕語則坐在牀上，把周王給她備的那些被褥、布匹、衣物、首飾統統收拾了一遍，雖然風塵女子沒幾個能按三媒六聘嫁掉的，但是周王這一套“嫁妝”備得還真是全得很。

堂屋裡，盞童在門口看了看，回頭對李賓說：“向來哪有學生住在先生院子裡的？這不倫不類的，算是學生還算是妾？”

李賓白他一眼：“去，看看米還夠四口人吃多久的。”盞童答應一聲去了，李賓緊跟著又把他叫回來：“去城裡順便打探打探，寧王最近都在忙些什麼。”

“寧王？”盞童撓頭不懂。

“皇十七子寧王，只管打聽你的就是。對了，別讓燕語和翠翠知道，也別讓其他任何人聽出來你在打聽寧王?！?

“那該怎麼打聽……”盞童心裡一萬個不解，遲疑地離開了。

李賓拿了一本書，也看不怎麼進去，心想著西廂裡兩個新房客。上一次和朱家人打交道還是二十多年前，這一次，似乎真的是繞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