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盞15瓦的古董燈泡亮起來的時候,廟裡空無一人,我們全體在外面和猴子談判。因爲猴子掠奪了我們全部四部手機。
智能機這個東西,進不能當鏡子照美顏,退不能當板磚砸核桃,閒置在旁覺得可惜,打了幾次乒乓球也不太順手,最後只能頭朝下吊在我們建的小草屋的屋檐下面,作爲對文明世界的紀念。
……然後就被猴子搶走了。
是的,是搶,非常挑釁地在我們打柴歸來時當面搶走的!
老和尚痛心疾首:“想當初祖師在這裡聽野猿唸經,不料近三十年猴子竟變得如此貪婪!大鬧天宮的是潑猴,西天取經的是白猿,當真一代不如一代啊阿彌陀佛!”
管它猴子還是白猿,光天化日強搶手機我絕不認你這個靈長類近親!於是我們帶著正義和真理,在老和尚和小麻的帶領下去和猴王講道理。
其實也沒什麼道理可講,就是老和尚唸了一段經。猴子聽不懂,衝我們呲著牙笑,氣得小明呀呀亂叫,小藍沒含糊,把手裡的半截木棍一扔,脫下親手縫的破布鞋,抄著鞋底子衝了上去,緊接著,誰也沒想到的是老和尚。既然老和尚都上了,那還等什麼,衝啊!
猴多勢衆我們果然沒打贏。最後猴王看我們可憐,把手機還給了我們。可是猴王手下的猴崽子們太囂張,在把手機還給我們之前,竟然拿著手機給我們拍照!拍我們一身猴毛狼狽不堪的醜照!它們一定是希望我們以彼此手機裡的醜照來勒索對方,以瓦解我們這個集體!
它!休!想!
當我們氣哼哼地回到寺廟時,天已經黑了,只有那盞15瓦的白熾燈泡幽幽地亮著,在夜風裡晃晃蕩蕩,照著我們撕破的衣服和滿身猴毛,模糊的影子在地上晃啊晃。
大家擡起頭,呆呆地看著久違的科技的聖光,然後,小紅輕輕吹掉黏在嘴脣上的猴毛,問:“現在吹一把猴毛能變出孫大聖嗎?”
大家哈哈哈地笑起來,笑得頭頂的燈晃得更厲害了。緊接著彷彿突然出現了一個鬼一樣,大家的笑聲戛然而止,然後不約而同地撲向唯三的插口。
我又沒搶到。
但這一次我沒有讓老和尚幫我接燈泡的電路,我仰頭看著15瓦的燈泡,淚流滿面。
他們三個的手機開機了。鈴聲、震動聲此起彼伏。
小藍說:“這一次真的恢復供電了!”
小明說:“老師通知開學了。”
小紅說:“神經病啊我的手機被猴子恢復出廠了,什麼東西都沒了!”
猴子的功能真的比豬還多啊。
小紅一氣之下把充電口讓給我,於是我歡天喜地去充電。網上的消息依然很多,依然不知道應該相信誰,大概因爲很久沒有接觸點子設備,我蹲在那裡玩手機,不一會兒就覺得頭暈。
擡起頭活動一下頸椎,卻看見小紅和小麻、老和尚在一起聊得很愉快。心裡咯噔一下,覺得好像丟了什麼,沒有電的時候,是我們所有人坐在一起愉快地聊天。來電了,就意味著我們要走了。最後一夜,還是再聊一會吧。
於是我放下手機,走過去坐在小紅旁邊。不一會兒,小藍和小明也加入我們。難得的,沒有抱著手機熬了個夜。
***
第二天,小麻把我們送到能看見人跡的地方,我把那本商務英語留給他做紀念,因爲他說考研政治的邏輯他不太喜歡。我曖昧地問他:“你會想我們的吧?”
小麻依然特別正直地回答:“每一個路過的朋友都會記得。”
然後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爸媽還等著我出人頭地,我未來的老公孩子還等著我掙錢養家,這種連度假都不好意思曬照片的深山老林,我不能對這裡有太多留戀。
高速路上,喇叭聲熟悉又前所未有的刺耳,我們沿路走了很久,終於找到趴在原地的我的車,車上落滿灰塵和樹葉,像在森林裡發現的巨大古董。轟隆隆地啓動,震得樹葉紛紛揚揚,好像又一個轉瞬而逝的秋天。
車隊緩緩啓動,我們跟著車流緩緩向前,在下一個服務站加油,下一個出口掉頭。廣播裡說著國家在這兩個月裡爲了恢復了供電做出的努力,並呼籲大家節約能源。
我們默默聽著,小明看著窗外。
“不打遊戲了?”
“忘了。”
“想什麼呢。”
“快考試了。”又是補課和輔導班啊……
小紅忽然尖叫了一聲:“啊我忘記拍照了!我們親手建起來的小屋!”
“你手機沒電。”小藍說。
“可以用你的拍啊!”
……
“沒這個習慣了。”小紅說完,嗤地笑了,然後大家一起哈哈哈地笑起來。
這個電動城市又運轉起來。我回到熟悉的家裡,癱在沙發上,在網上超市買了些生鮮和糧油,間隙裡懶洋洋地回覆幾個經理和客戶的電話或消息。生活還是老樣子,熟悉得令人厭惡,在煮咖啡的香氣裡睡著,醒來時覺得沒有供電的兩個月是一個冗長的夢。
***
加了隔壁三個鄰居的微信,但緊閉的防盜門切斷了我們的聯繫。再次見到他們是又三個月後,小紅新做了頭髮,脣膏的顏色不錯。相視一笑,在電梯裡沉默一路,然後電梯到達,各自掏出鑰匙回家。
連上家裡的WIFI,跳出一條消息,是加上微信後小紅髮來的第一條:“姐,你說我們真的去過那裡嗎?”
思考了一下,我回復:“我也不知道。”
“手機被猴子恢復出廠了,一張照片也沒有,一條動態都沒發,那兩個月我在哪兒?”
“只有第一次來電發了一張朋友圈,朋友幫我人肉,發現小麻根本不存在!沒有微博沒有QQ,沒有上學記錄甚至沒有乘車記錄!他不存在!”
“那個寺廟也沒有名字,我查了很多,野猿聽經是虛構的故事,不存在這樣的寺廟!”
“沒有地名,導航也去不了!”
“豬帶路,熊會害羞,羊不用人管自己可以回家,猴子會拍照還會恢復出廠設置,這符合邏輯嗎?他們真的不存在吧?”
我看著手機上接二連三跳出的小紅的消息,我沉默地看著,想說:“我有。”
我手機裡有一張照片,猴子拍的,照片上我們站在猴羣中間,一個比一個狼狽。但那張照片太醜了,我不想把它發給小紅。
那天大家都急著去充電,聊起手機這個科技文明,我問老和尚:沒有手機,你靠什麼與朋友聯繫呢?
老和尚說:我的朋友不就在我面前嗎?
那你靠什麼把你的心情和所見的事情分享給朋友呢?
直接告訴他。
怎麼表達你對他說的話或者發的照片表示讚賞呢?
也可以直接告訴他。
那……我想了想,終於問出了終極問題:那你怎麼證明你曾經這樣存在過呢?
我自己記得,我的朋友記得,足夠。
老和尚看著蹲在牆角的電線旁邊,低頭看著手機露出詭異笑容的三個人說:這東西對電的渴求比猴子還貪婪,像剪不斷臍帶的嬰兒,像寄生的藤蔓。
可是,那就是我們生存的培養基。
那兩個月裡,我們沒有動態、沒有照片、沒有GPS定位和足跡。如果我不把那張照片發出去,在這個科技社會的邏輯裡,確實沒辦法證明我們去過那裡,沒辦法證明那兩個人存在過。
“可能他們真的不存在吧。”我回復小紅的消息。
三秒鐘後,我聽見隔壁傳來一聲崩潰的尖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