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氣,一日冷似一日,燕語等了三天,沒有等到李賓傳來什麼好消息,沒有等到寧王出現,沒有等到任何去找寧王的機會,卻終於等來了周王送來的衣服首飾和一頂小轎。
燕語看著一屋子陌生的東西一陣發懵,卻被鶯姐兒拉到妝臺前,爲她開臉梳妝,燕語仰著臉,閉著眼睛,由著鶯姐兒在她臉上撲粉,小心張開嘴,口齒不清地問:“姐姐,要是那位先生不肯收我的話,我是不是晚上就能回來了?”
“想得美呢。”鶯姐兒在她額頭輕輕點了一下,“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教坊司裡已經沒了你的名字,他如果不收你,那就麻煩了。”
“什麼?”問得急了,燕語一張口吸進一大口香粉,嗆得連連咳嗽起來。
鶯姐兒拍著她的背,端上一杯水來:“你慌什麼?”
燕語喝了一口水,仰著一張塗了一半的三花臉問:“什麼叫麻煩了?”
“或者周王殿下自己留著做個使喚丫頭,或者賞給下人。”鶯姐兒說著,又端著香粉給她上妝。
燕語小心避過嗆人的香粉,急急問道:“可以轉送給寧王殿下嗎?”
“說什麼胡話。”鶯姐兒說,“寧王殿下是什麼人,布衣庶人退掉的,他怎能收?”
“……”聽到這裡,燕語呆呆說不出話來,滿懷希冀地等了三天,還以爲以那位先生好心,向周王說明白了,自己就可以逃過一劫,沒想到,可能會帶來更壞的結局。
鶯姐兒看燕語神色,大概猜到她心裡所想,爲她畫著眉,緩緩說道:“燕語,別怪周王殿下,他有他的難處。”
燕語搖搖頭,閉著嘴不說話,也不知道是怪還是不怪。
“你知不知道,殿下是被皇上禁足在應天的。就因爲他犯了錯,惹惱了皇上,衆皇子不敬兄長,那些見風使舵的大臣也不把他放在眼裡,周王在應天兩年,身邊沒有一個可用的人。”鶯姐兒幽幽嘆了口氣:“他出手還不如一個新登科的進士大方,你也是知道的。”
燕語眨眨眼,又想起那天隔壁人談論的話,她記得,隔壁那些人輕蔑譏誚的語氣:“不就是那個過了氣的才人?”開國以來,開科取士,讀經的博士漸受器重,填詞作曲的才人被目爲不入流的下等人,也只有在她們這些優伶娼妓這裡,纔會尊他們一聲“先生”。燕語當時只覺得那些人說話難聽,卻沒仔細想過深宮之內,有這麼多看不見想不通的事情。
“但是,寧王殿下還是向著他的呀。”燕語很快又說。
“嗯。”鶯姐兒低低應一聲,她不願在燕語面前說出的是,寧王現在畢竟還小,少年心性,一派正氣,尚且念及手足之情,可等他長大了呢?皇家男兒,豈是那麼容易做的?
說起寧王,燕語神色一黯,幾個時辰前還說著要住進寧王府的大院子,轉眼就要被送給一位年近不惑的老先生,煙花女子的命運,真就這樣薄如紙嗎?燕語不甘心,她抓住鶯姐兒的手:“姐姐,如果寧王來了,你一定要告訴他,讓他來救我啊!”
“好。”鶯姐兒寵溺地應一聲,又嗔怪道:“什麼叫救你,唐賓先生的院子,難道是龍潭虎穴嗎?”心裡卻清楚地知道,一旦嫁作旁人的妻妾,別說堂堂寧王殿下,就算是士庶人家的男兒,誰又肯爲了一個風塵女子做出什麼有違禮法的荒唐事來?
上過妝,又爲燕語梳頭,拿起周王送來的紅纓系在燕語頭上,發系紅纓,就是女子許嫁的意思,秦淮河上,誰家的姑娘誰要是頭繫了紅纓,足夠街頭巷尾議論好一陣子,燕語從鏡子裡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鶯姐兒:“姐姐,你想要嫁人嗎?”
鶯姐兒眉梢一挑,又很快垂下眼簾,幫燕語正了正紅纓:“怎麼問這個?”
燕語扁了扁嘴抱怨說:“你肯定盼著嫁給周王。”
鶯姐兒低眉笑了笑,拍拍燕語腦袋讓她起身,轉身去拿新給她裁的衣服,一面說:“聽說唐賓先生寡居多年,家裡只有一個童兒,你雖是侍妾,以後也要爲夫主操持家務,知道嗎?”
燕語奇道:“他沒有娶妻?”
“是啊。你說他也算是衣冠楚濟,人物風流,怎麼身邊竟然沒人服侍。”鶯姐兒說:“所以周王殿下一定要給他覓個妻妾,可殿下身邊又沒有拿得出手的姑娘,就只能……”
說到這裡,燕語踮起腳尖,伸手捏捏鶯姐兒的臉,皺著鼻子抱怨:“反正他捨不得把姐姐送人。”
鶯姐兒搖搖頭,蹲下了幫燕語系好一條茜色織錦裙:“殿下把銀子都花給了你,一時半會兒怕贖不得我了。”
“那我們換換好不好。”燕語立刻說,“到那時先生一看:咦,這不是周王殿下的相好嗎,不敢要不敢要,既領了殿下的情,又順理成章把你退給周王殿下,這不是很好嗎?”
一番孩子話,把鶯姐兒說得掩口笑起來:“你這腦袋裡整天都在想什麼!”
軟磨硬泡不是,奇思妙想也不是,燕語費盡口舌,終於還是被梳妝打扮停當,被鶯姐兒領下樓,塞進小轎裡去,沒走出幾步,燕語就從轎子裡探出頭來,趴在窗口仰頭問旁邊騎著馬的周王:“殿下,您這幾天見過先生嗎?”
“昨日剛剛見過。”
“那先生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朱橚回憶了一下說:“先生說他清修寡居,不習慣有妻妾在旁邊。”
“嗯。”燕語扒著窗口,雙眼亮閃閃地滿是希冀。
朱橚目視前方,悠然牽著馬繮,得意說:“可他萬萬沒想到,今天我就給他送去一個美嬌娘,哈哈哈。”
“……”一片晴空閃霹靂,燕語哼了一聲,把轎簾甩了下來,躲回轎子裡生悶氣。只聽外面朱橚繼續說著:“先生自號玉壺道人,又不是真的要出家,男兒於世,豈能不成家立業,傳宗接代?”
燕語暗暗哂一番那個“傳宗接代”,心裡著急:這可怎麼辦纔好,先生說了也不管用,要是今天當面拒絕呢?會不會真的被周王賞給下人?總不能我現在轎底打個洞,趁機先溜?
這樣想了一路,終究還是沒有鼓起轎底打洞的勇氣,被一路擡著,穿過大半個應天府,出城又向北,眼看再走就要過長江了,才終於停下,到了一處僻靜的小院子。燕語晨起梳妝,一路到了這裡時,這位愛睡懶覺的唐賓先生,纔剛剛吃過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