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午後,燕語拉著盞童和翠翠一起,在南牆根下收拾那些乾枯的蔓草,偶爾笑鬧幾句,偶爾聽燕語漫不經心地哼著什麼俚歌小曲。
李賓提個蒲團,端個茶壺,靠著柱子在門口曬著太陽,太陽曬得人昏昏欲睡,索性閉目養神。接連幾日早早被吵醒,應付周王那些簡單的小事尚可,要讓他琢磨其他的事情卻有些費力。
早些年,李賓曾經得過皇上一筆賞銀,只可惜當時皇上尚未登基,天下戰事頻仍,這筆賞銀不算豐厚,開國之後,又讓他在維揚揮霍了幾年,等到離開維揚遷居應天,剩下的就只夠勉強度日,還得靠年底給人寫對子掙點散錢,纔不至於揭不開鍋。現在突然多了兩張嘴吃飯,這賬怎麼算,先是一難。
其次是燕語這妮子,不論是作學生還是侍妾,終究只是個託辭,她在這裡住多久,怎樣把她送走,更需要仔細盤算。
想著、睏倦著,迷迷糊糊又聽著燕語唱的小調:“俏冤家站立在雕欄外,猛擡頭,見個粉蝶兒飛過牆來。採牡丹戲芍藥由他愛。撞著蜘蛛網,絲纏解不開。斷送了殘生也,方信道花難採。”
閉著眼睛,也感覺得到冬日暖暖的日光,李賓半夢半醒之間,似乎看見夏日裡那堵矮牆爬滿藤蔓的樣子,有女子從牆邊走過,唱著這樣的小調。假如……假如當初她當真回來,我這院子裡,一定也有人日日早起開嗓,不停歇地從早唱到晚吧……
日頭漸漸落下去,終於有了些涼意,李賓一覺醒來,才發現身上不知何時蓋了個鹿皮毯子,他坐起來,把毯子蓋在膝頭,才發現那會捧在手裡的茶壺不見了。
正轉著圈的找,就聽見身後有人說:“找這個嗎?茶涼了,我給換了新的。”回頭卻是燕語捧個茶壺站在那兒。
李賓接過茶壺,又想起睡著前琢磨的一件事來,讓燕語在一旁坐下,問道:“你來有幾日了?”
燕語掰著手指數了數:“有六七日了。”
“過得可還舒坦?”
燕語一聽,嘿嘿嘿地笑起來,這幾天無所事事,真是舒坦到不行。
“明天如果太陽還好,就把屋裡的書拿出來曬曬吧,冬日該讀書了。”
“是,先生。”燕語笑嘻嘻地答應著。
“對了。”李賓看著夕陽照著的空空的院子問:“他們兩個哪兒去了?”
“他們把枯藤拉出去了,不讓我插手。”燕語說著莫名有點臉紅,因爲盞童的原話是:“這種粗活小夫人就別管了。”
李賓倒沒留意夕陽下小女孩微妙的羞澀,趁沒有旁人在,又問:“這幾天你向翠翠提過寧王嗎?”
燕語連連搖頭:“寧王最怕他兄長知道他往秦淮河跑,我可不敢亂說。”
“這樣就好。”李賓鬆了口氣,“盞童說話沒個把門的,跟他也別提。”
燕語臉更紅了:“誰跟個漢子說這些啊。”
倒忘了這些小女孩的心思,李賓不禁笑出了聲,惹得燕語臉越發紅了。這時候盞童抹著汗,和翠翠一前一後回來了,看見燕語站在廊下說話,遠遠喊道:“你果然把先生吵醒了!”
“纔沒有!”燕語辯解。剛想問一句有沒有寧王的消息,也只能悻悻作罷。
次日果然還是晴天,燕語往院子裡鋪了葦蓆,把箱子裡的書掏出來,一本一本攤開來,擺滿了大半個院子。搬到最後一箱,看箱子底下有綢布包著的什麼東西,一邊開著包裹,一邊問道:“先生,這是什麼,也用曬嗎?”說著包裹裡的東西露出來,是兩塊窄長的白玉板,和唱曲拿的拍板差不多大。
盞童在院子裡幫忙曬書,聞聲立刻跳起來說:“那是先生的寶貝,不用曬,快放好。”
“哦。”燕語一聽是寶貝,趕緊包起來,準備放回箱子裡。
翠翠正擦著空箱子,燕語就抱著這寶貝站在一旁,翠翠笑著問:“那是什麼寶貝?長什麼樣子的?”
“好像是一對玉拍板。”燕語小心抱著寶貝說。
李賓的書擺滿大半個院子,從巳時不到忙到過午,纔算全都曬好。李賓遞給她一杯熱茶,她就抱著茶杯,靠在廊邊休息。閉著眼睛曬曬太陽,茶香,書香,撲面而來,和秦淮河邊的燈火闌珊比,又是不一樣的光景。
“先生,這可真好。”她由衷地說。
李賓坐在離他一臂之遙的地方,笑笑沒有說話。
日頭轉過了中天,又該張羅著收書,盞童駕輕就熟,挽起袖子就來,李賓把他叫住,又吩咐燕語:“你去收,先把《錄鬼簿》挑出來,還有《戰國策》《三國志》《春秋左氏傳》《漢書》……”
“都是什麼?”燕語聽得頭大,脫了繡鞋,只穿著雲襪在葦蓆上跳來跳去,一本一本翻書皮。
盞童在一旁看著乾著急,搓著手提醒:“書口上都有名字,你看仔細些。”
“嗯。”燕語雖然識字,但畢竟只是個煙花女子,能讀到詩三百已是秦淮河上少有的,哪裡知道多少史書?從午後挑到日頭偏西,纔算找全了李賓說的十幾本書。
李賓讓盞童去收書,自己幫燕語拿了一多半,一起送到西廂她的房間。問清燕語會多少種雜劇和南戲後,李賓給她佈置了作爲學生接下來要做的功課:“《錄鬼簿》上有諸雜劇名目,凡你知道的雜劇南戲,或者看見《錄鬼簿》上有的,書裡看見了人名字,統統都要摘出來,記好書目卷冊,以後要把書裡的故事複述給我聽。對了,關漢卿等劇中掌故頗多,你學過《調風月》《救風塵》,唱詞裡有的典故也算。”
李賓板著臉說完,燕語只盯著這些書半晌無語,聽他又問:“這樣可還好嗎?”
燕語苦著臉緩緩搖了搖頭。李賓做出長者樣子,語重心長地說:“讀書可不是爲了曬書,只看個皮囊。”
一整天的好心情都跟著太陽落下去,燕語垂著頭低低應了一句:“知道了。”
李賓滿意地點頭:“知道就好。以後晨起讀書,不要唱。”
兜了一個大圈子,原來目的在這裡,燕語聽了這話,立刻又來了精神,仰起臉看著他,一副瞭然於心的模樣。
就知道這句話出口,之前全部鋪墊就都要作廢,李賓還想保持一點長者威儀,燕語卻已扯著他衣袖笑個不停,攔都攔不住。她笑了一陣,才說:“對了先生,你記不記得我見你第一面就笑你?”
李賓點頭,那真是印象深刻:“說是聽了什麼傳聞?”
燕語踮著腳,湊近他耳邊低聲說:“其實就是一個先生愛睡懶覺的傳聞。”
“如此臭名遠播啊……”李賓無言以對,只有大搖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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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釋一下睡懶覺這件事,古人對於睡懶覺,不像今人就是個“懶”這麼簡單。古人照明不好還沒有WiFi,晚上沒什麼娛樂活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人要早起種地,商販要早起進城去集市,讀書人要早起讀書,練武的要早起練武,紅燈區的姑娘們也得早起吊嗓子。如果誰膽敢睡到太陽升起,除了小孩和病人,那都是“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混吃等死,無可救藥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