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結親程序繁複,拜過了父皇,還要拜皇后,拜過皇后,還要拜母妃,拜太廟、拜社稷,整整拜了九天,今天剛一得自由,朱權就立刻按陶修早早打聽好的李賓的住址找來了。
此刻大門開著,燕語手一鬆散了李賓滿臉的頭髮,又慌慌忙忙去抓,一面抓著,一面衝著門口玩命的搖頭,李賓像是猜到了來者是誰,也側頭來看,這面燕語伸手亂抓,不小心抓到了他眉毛,低頭看他一眼,把他腦袋擺正,還在不停地搖頭,而李賓擡起向著大門口的左右,輕輕搖了搖手指。翠翠笑吟吟地詢問來客是誰,唯獨盞童背對著門口蹲在竹子圍著的園圃裡,對一切渾然不覺。
朱權看著院子裡的一切,拱手說道:“小可全丹生,特來拜訪玉壺道人。”重重咬了“玉壺道人”幾個字。
朱權邁步走向李賓的時候,燕語纔剛剛手忙腳亂地把他的頭髮抓成一股,拿著簪子,一時竟然忘了該怎麼盤起。
李賓向朱權道一聲失禮,又向燕語說:“隨便扎一下就好了。”
“嗯。”燕語勾著腦袋,也不敢看朱權一眼,左右看了看,也不知該用什麼來給他“隨便扎一下”,一著急,反手拽掉了自己束髮的髮帶,不管一頭青絲順著肩膀滑落下來,用自己的髮帶把李賓的頭髮紮好,李賓這才起身,向朱權拱手行禮,請他進屋就坐。
朱權看著李賓頭上扎的那條桃紅色的髮帶:“散衣披髮,擊節而歌,先生好一派終南風骨,竹林作派啊。”象徵性地與李賓讓了一禮,一拂衣袖往廳裡走去。
李賓則走得悠然穩健:“尋隱而不得,不是做派,乃是作態。”
“尋隱而不得?”朱權側頭看他,此時正過門檻,兩人距離稍近,分明是個眉清和善的少年郎,此時眼中卻帶了些寒意:“是怨小生來得不是時候,擾了先生的好時光?”
李賓微微一笑,給朱權讓座:“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有朋遠到是樂,舍人來的正是時候。”
朱權眉頭一皺,沒有說話。翠翠和燕語進來倒茶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兩相靜默的詭異局面。
片刻之後,還是李賓先開口:“舍人如何尋到這裡?”
朱權眉頭一軒,朗聲問道:“小可聽說先生六歲幫助繆將軍攻破揚州城,十六歲助中山王大破平江,不知有怎樣的伶俐手段?”
李賓“謙虛”地擺擺手:“不是什麼上得了檯面的手段,不過張士誠疏於小事,不防備我等賤鄙小民,才讓在下有機可乘,鑽了好大一個空子。”
這話味道大大的不對,燕語正給李賓倒茶,聽他這樣說,擡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寧王弄不清始末也就罷了,這老兒怎麼也犯渾和他槓上了?一杯茶沒有倒滿就收回來,一隻手在李賓背後狠狠拽了一把他的頭髮。李賓吃痛,卻不能在這時候露出來,只能端著身子默默忍了。屋裡空氣靜得怕人,燕語片刻不敢多留,拉著翠翠奪門而逃。
她們出了門,才聽李賓道:“我想我們應該沒有見過,閣下一見面就如此咄咄逼人,又問及平江舊事,莫非是平江舊人,專爲興師問罪而來?”
朱權眉頭一挑,瞪大了眼睛,他是皇家的子孫,怎麼會是平江舊人?
李賓又說:“在下雖寡居於此,但閣下可知,今日也許你還沒有走出這個院子,方纔說的那番話就會傳到宮裡去。”
朱權心中只想:不過開國之前立過一件奇功,還能手眼通天不成?但他很快察覺,李賓說的不是這個意思。眉頭先是一擰,隨後舒展開來,目光也稍稍緩和了一些,看著門口的方向,投來一個詢問的眼神。
李賓緩緩點了點頭。
朱權停了一下,這才收斂起一身的倒刺,向李賓拱了拱手,權作致歉。李賓也拱手還禮。直到此時,他一顆心才稍稍放平,朱權雖然只有十四歲年紀,但皇家威儀生自天然,要不是自己當真無愧於他,今日真不知要如何收場。
李賓站起來關門,院子裡,燕語眼巴巴地看著這邊,李賓投去一個寬慰的眼神,關上了門,回過頭,才深深一躬,行個大禮:“殿下,方纔多有失禮,還望勿怪。”
朱權遲疑了一下,上前攙扶,看著李賓,臉上仍有疑惑。
“在下這院子不清淨,原本打算讓‘胭脂判’賈仲明給殿下捎個話,去他那裡詳說,誰料殿下竟然單槍匹馬,獨自殺了過來。”
“胭脂判賈仲明?”朱權回憶了一下,婚禮諸事煩雜,他根本不記得坐在下首的那些賓客都有誰,這個賈仲明也毫無印象,“要不是我猜到燕語會去——她也有那個本事——讓人去查簿冊……”說到這裡,朱權眉頭一擰:“誰知一查竟然——”竟然寫她已經脫籍嫁人了。
李賓靜靜看著他,問:“那麼,容在下代燕語問一句:倘若不是因爲看得簿冊上那樣寫,殿下打算什麼時候纔來找她?”
“我……”朱權一時語塞,“她就因爲這個?她不是那樣的性子。”
“箇中緣由有些複雜,殿下稍安,容在下詳稟。”李賓說。朱權這時才發覺有些失態,重新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
李賓把事情大致講了一遍,只是隱去了周王的身份不提,“所以,正如殿下所見,燕語如今只是以學生身份住在西廂,待殿下離京就藩之際,自當送她同往。”
一直聽到這裡,朱權才終於鬆了一口氣,露出了笑模樣,停了一下,看著李賓頭上桃紅色的髮帶,輕輕撓了撓自己梳得一絲不茍的髮際線:“她都沒給我梳過頭。”
李賓笑了:“燕語天真可愛,待人真誠,在下沒有家室,自她搬來,就像是多了一個女兒一樣。日後在殿下身邊,一定服侍周到。”
“嗯,哈哈。”這個剛剛納了妃子的年輕王爺,站在男孩和男人的交界線上,微微紅著臉應了一聲。停了一下,朱權又想到什麼:“先生說燕語曾經讓先生給我捎一封書信,信在何處,可否一觀?”
李賓搖搖頭:“抱歉,因爲信中提到贖買燕語之人,忠人之事,恕賓不能把它交給殿下。”
“哦。”朱權應了一聲,並不是很失望,反而嗅到了一些讓人興奮的氣息:燕語知道這個人是誰,這個人是搬出自己也惹不起的,又或者說,是不能當面搬出自己來威嚇對方的。他心中略一思量,已經大概猜到了這個人是誰。再看看李賓,他的提示如此明顯,背後的意思……
朱權又說:“聽說先生亂世中屢立奇功,是因爲得了那掌管天下文才韜略的‘屈子笏’,當真如此?”
李賓答道:“屈子笏此刻就在舍下。不過殿下真的相信那個傳說?”同樣的話他也對周王說過,周王回答說:“世人如此傳說,自然有傳說的道理,錯不了的!”
而朱權答道:“聽人說,沈萬三靠的不是聚寶盆,而是海上東洋的生意,所謂聚寶盆不過掩人耳目;權也記得,當日韓山童劉福通造出一隻眼的石人,是因爲斬蛇劍不慎遺失之故。屈子笏與二者齊名,權不敢妄自揣度背後的故事。但想先生既有六歲破揚州的膽識,十六歲破平江的謀略,靠的一定不是一件外物。”
他說罷看著李賓,少年人的臉稚氣未脫,眼神清澈非常,而那一派皇家威儀,更讓人不敢半點造次,李賓看著他,也只是恭敬地笑,閉口不多說一個字。
這笑裡已經有足夠的答案,朱權心中瞭然:“先生,權既然來了,還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
“不敢,願爲殿下分憂。”李賓恭敬拱手。